春秋之乱，除了国与国之间的弱肉强食之外，每个诸侯国的内乱，也是分封建制逃不过的宿命。
内乱主要是公室和公族之间的权斗。公室，以在位国君为中心的既得利益集团；公族，历代国君旁枝逸出的后代。公族势力盘根错节，很多时候，国君只是台面上的当权者，公族才是实际的掌权者。名义上同宗同姓，但在权力魔咒作用之下，互相撕咬之狠，比异族异姓更无底线。
发生于公元前522年的宋国华、向之乱，就是一个典型的历史切片。
这一年，宋元公上位已十年，公室和公族之间的矛盾，就像一个火药桶，只需一根纸媒就可以引爆。
《左传》载，宋元公“无信多私”，就是既不讲信用，又非常自私（应该是指权力方面）。而宋国大权则掌握在右师华亥和左师向宁手里，以他们为代表的华氏、向氏二族都是公族（华氏是两百多年前宋戴公的后代，向氏是一百多年前宋桓公的后代），大权在握，“汏侈无礼已甚”，即骄奢无礼，不把国君放在眼里，非常过分。
身为一国之君，宋元公之不爽可想而知，平时肯定也没少给这两人挖坑下绊子，一点点夺回他们的权力。
丛林法则之下，谁都不信任谁。就在这一年，被宋元公逼到墙角的华亥、华定兄弟，就和向宁商量说：“亡愈于死，先诸？”咱迟早要被国君弄死，不如先下手干他，就算失败了逃亡，也比等死强。
意见统一，行动开始。
我们熟悉的暴力政变，一般都是集中武装力量向国君发起突然袭击，把他赶下台甚至杀死他，由一个新人上位来顶替他。但华氏、向氏的实力，不允许他们发动这样的武装叛乱，只能另辟蹊径。
华亥是宋国执政的右师（国相），六月九日那天，他按计划称病不上朝。执政大臣病了，宋国惯例，群臣都得轮番探望，其中就包括公室成员，也就是宋元公的叔伯兄弟们。所有人都没想到，华亥早就埋伏好士兵，把前来探病的群公子全抓了。
抓人质作为筹码，要挟宋元公进行政治谈判，这就是华氏和向氏商量好的“蹊径”。
人质一共抓了八位，其中六位是宋元公的叔伯兄弟，还有两位是向氏家族成员，向胜、向行，他们是参与叛乱的向宁的兄弟，平时却站在公室一边。当时的站队情况很复杂：公室成员，没有人站华氏、向氏；但公族中却有不少站公室的，除了向胜、向行，还有就是手握兵权的大司马华费遂，虽是华氏家族的，却坚定站在宋元公一边。而华费遂的儿子华登，却站在叛乱的华氏、向氏一边。
如愿以偿抓了人质之后，华亥一不做二不休，把公室的六位公子全杀了，然后把向胜和向行关在华府的谷仓里。
不得不说，用这样的手段发动政变，既下三滥又心狠手辣。
但这还不算最狠的。
事发突然，宋元公亲自到华府请求释放人质，希望能坐下来好好谈。没想到，华亥不但不同意，头脑一发热，还把宋元公也扣押起来。当然，杀是不敢杀的，杀了国君，会引发公室和其他公族群起而攻之，只能把人先关起来，走一步看一步。
这么一来，也导致公室成员纷纷逃往他国避难，不想留在国内当人质或被杀。
事越闹越大，应该是有公族元老级人物出面斡旋吧，几天之后，君臣达成暂时和议：宋元公口头保证不剥夺华氏、向氏的既得利益，为了显示诚意，把他的三个儿子——太子栾和两个弟弟送去华府当人质；同时，宋元公也带走了华亥、华定、向宁三人的儿子当人质，然后，双方立下盟约。
这六个分别被两边扣起来的人质，年龄多大，是大人还是小孩？
不得而知。只知道，互相扣住人质，双方就都不敢乱动，宋国国内获得了暂时的和平。
当然，这种和平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那么，被扣为人质的太子、公子们遭遇如何？是被以礼相待，还是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宋元公怎么对待扣留的三位叛乱者的儿子，史料欠奉。但被华氏扣留的宋元公的三个儿子，《左传·昭公二十年》是这么写的：“华亥与其妻必盥而食所质公子者而后食。公与夫人每日必适华氏，食公子而后归。”
有点意外。作为心狠手辣的叛乱者，华亥和他妻子对扣留在他们家的包括太子在内的三位公子，却是毕恭毕敬的。每日，华亥和他妻子一定要侍候公子们盥洗干净，让他们吃完饭然后才吃自己的。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宋元公和他夫人每天都获准可以到华氏那里去，照顾他们的三个儿子，等他们吃完饭才离开。
这简直不像是扣留人质，而是互换孩子进行喂养，看谁养得更肥白。
其实也可以理解。只要事情不再恶化下去，太子栾将来是要当国君的，如果不对他好点，等到他当上国君，华亥还能在宋国再呆下去吗？
时间一长，华亥开始怀疑这么做的意义了。毕竟，君臣的名分还在，而放眼各诸侯国，互换人质这种事，只是一种外交手段，发生在国与国之间，哪有君臣之间互扣人质而相安无事的，这种情况肯定维持不了多久。
华亥开始动摇了，想把扣留的三位公子送回。但是，参与叛乱的向宁说，不行，我们之所以扣住他三个儿子，正因为他极不讲信用，如果把他们送回去，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宋元公那边，也觉得这样一直拖下去不是办法，而且，身为国君，太子和公子们被乱臣贼子所扣，自己每天还得对他们笑脸相待，其他臣子怎么看？
忍无可忍之下，宋元公决定撕毁盟约，速战速决，便跟支持他的大司马华费遂商量说，寡人想进攻叛乱者，希望你能支持我。华费遂说，君上真要干的话，臣岂敢不听君命，不惜一死也要为君上阵，但是，太子还在他们手里，臣恐怕贸然行动的话，他们杀了太子三兄弟，君上您得不偿失啊。
毕竟是亲生骨肉，太子还是宋国未来接班人，宋元公应该也想到这一茬，打消这念头吧？
重点来了：宋元公听了华费遂的话，只回了一句：“子死亡有命，余不忍其訽gòu。”
我儿子们是死是活，命中注定的，只是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耻辱。
三个亲生儿子，其中还有一个是未来继承人，说放弃就放弃了。
其实，从宋元公每天都要到华府照顾儿子吃饭来看，身为父亲，对儿子应该也是有天生的舐犊之情的。可这种亲情，抵不过权力被剥夺的恐惧，因为他很清楚，再僵持下去，对他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而落败的君王不如鸡，诸侯在内乱中被赶被杀的比比皆是，为了权力，为了脸面和安全，骨肉之情，就只能让位了。
儿子嘛，只要我活着，再生几个就是了。
于是，“冬十月，公杀华、向之质而攻之”（《左传·昭公二十年》）。宋元公先动手杀人质，等于间接把自己三个儿子也杀了，然后向华氏、向氏发起进攻。
有大司马华费遂的支持，叛乱的华氏、向氏打不过，向宁就想把宋元公的三个儿子杀了再逃亡，华亥阻止了他，说咱已犯下叛逆大罪，真的杀掉太子的话，哪个国家愿意收留？还是把三位公子放回去吧，有用处的。
向宁只好同意。华亥便对他的庶兄华牼kēng说，兄长年纪大了，不方便跟着我们到处流亡，你把太子和他两个弟弟给国君送回去吧，他会免你罪的。
于是，华牼带着三位公子进了宫，把他们交给宫中人员，而宋元公也就真的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的官位。
至此，宋国的这场内乱，以宋元公的胜利而暂告一段落。
而宋元公之所以能获胜，不难看出，他比叛乱的一方更豁得出去，不但“无信多私”，而且毫无人性。
虽然，互换人质是当时政治、外交博弈的重要手段，但碰到宋元公这种连自己亲生骨肉都可以不要的，人质也就要挟不到他，只能认命，自求多福了。
终春秋之世，为了权力而亲自弑父、杀子的悲剧频繁发生，别的不说，就在《左传》同一年记载的，就有楚平王派司马奋扬杀自己的太子建的事，像宋元公这样，还可以解释为“迫不得已而放弃”，跟亲自下令杀子的楚平王比，算得了什么。
再次证明，权力之争，真的会使人禽兽不如。
2023-1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