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曹乐安从英国留学归来,被聘为湖南大学水利系教授,兼任长沙水文总站主任。
1950年初组建长江水利委员会,曹乐安调任设计科科长。此时老家正在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担任过民国县参议员的地主父亲受到追究,老人吓得连夜逃离了家乡。当地派人找到曹乐安工作的单位,要将他父子二人从汉口抓回乡下批斗。
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山听说后,挺身而出,阻止说:不许随便抓人!他毫无畏惧地同抓人者严正交涉,迫使抓人者最终退让,悻悻而去,保全了曹乐安父子。(《长江水利委员会初创记忆拾零》)
身处当时那种大环境,敢于如此不计个人风险,林一山堪称大勇者。
相比林一山,上海美协的胡振郎,则于大勇之外,还多了几分大智。
林风眠是美术界元老,1949后辞去教职隐居上海,因行事低调,虽历经数次运动仍安然无恙。1960年,林风眠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与同为副主席的沈柔坚私交甚好。
原以为从此岁月静好,没想到文革一来,即便如林风眠这样与世无争的人,竟也祸从天降,继抄家之后,1968年8月又被诬陷为“特务”,被逮捕关押在蓬莱路的上海市第一看守所。这一关就是五年之久。
胡振郎是1963年浙江美院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上海美协工作。这一年,美协组织林风眠、周碧初等画家赴浙江金华写生,胡振郎作为后勤保障人员,与林风眠朝夕相处过二十余天。
1972年,文革中被打倒的沈柔坚又恢复了原职,他很担心老友在狱中的处境。有天,他在胡振郎面前叹息说:“我很想念林风眠!”
沈柔坚的这句话打动了胡振郎,他突然萌生了想要帮助沈柔坚和林风眠见上一面的念头。但林风眠是被囚禁的犯人,想要见上一面谈何容易。
尽管如此,胡振郎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让我想想办法,去看看林先生。”
沈柔坚顿时眼睛一亮,很专注地看着胡振郎,期待他能说出去见林先生的具体办法。
胡振郎说:“到看守所探监,得有一封介绍信才行。有了介绍信,就能以调查为名,见到林风眠,了解他现在的情况。”
沈柔坚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叮嘱胡振郎要格外小心。
于是胡振郎找到军宣队负责人说明情况,重点陈述了探监的理由,没费多少口舌就拿到了介绍信。沈柔坚喜出望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话虽如此,然而谁都知道,去探监是要冒一定政治风险的。但胡振郎并不在乎,他愿意。
凭借军宣队出具的介绍信,胡振郎来到看守所,经过严格的盘查、登记,才将他安排在接待室等候会见。
等了很久,才听到人行的声音由远而近,看见狱警把林风眠带了进来。
胡振郎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见林先生了,与原来的面貌相比,人明显衰老了许多,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此时的林风眠已经是72岁的人了。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胡振郎刚一开口叫林先生,林风眠就低头落泪了。
因为持有军宣队的介绍信,看守所没有安排人在旁边监视,原本准备的一套暗语此时都用不上了,可以放开交谈。
胡振郎首先讲了沈柔坚先生已经恢复工作,并代沈先生致以关心问候。这一点很重要。沈是新四军出身的老干部,有人脉,他的问题解决后,就可以帮助解决林风眠的问题。这样讲的目的,是让林风眠看到希望,增强活下去的信心。
没想到这一说,反倒勾起了林风眠对狱中生活的抱怨。他对胡振郎说:“我一天只能吃到两餐饭。他们一次次找我,提审我,还打我……”一边说一边泪落纷纷。
林风眠比胡振郎大39岁,在晚辈面前诉说这样的遭遇,可见处境凄惨。闻听此言,胡振郎心生酸楚。为使林风眠振作起来,胡振郎向他介绍了许多外面的情况,这些都是林风眠不知道而又十分想了解的。
见林风眠情绪有了好转,胡振郎立刻和他说起了下一步的安排。虽然老朋友沈柔坚不能前来探监,但可以找个借口,把他带出去,大家见上一面。
对此,林风眠回答可以。
但胡振郎告诉林先生,这种见面需要委屈一下他,用批斗作为借口,才好做到。
林风眠闻听,只说了一个字:“好。”表示并不介意。
谈话到此,规定的探监时间已经到了,看守走了进来,催促离开,双方匆匆告别。
出了接待室后,胡振郎向狱警表示感谢,顺便问道:“你们就给关押的人吃两顿饭啊?”大概在这种专政地方待的时间久了,人会变得粗鲁,这个狱警说话很不客气,他随口就说:“吃那么多干嘛?整天关在里头,又不做事,吃两顿够了,上午十点,下午四点。”
那天,这个狱警居然让胡振郎参观了看守所的厨房。当时厨房里一口大锅正在做菜,厨房师傅拿着大铲胡乱搅拌,动作马虎,有的菜叶都没完全烧熟。胡振郎心想,这样的餐食林先生的肠胃怎么接受得了。
胡振郎回来后,把林先生狱中的情况向沈柔坚做了汇报,令沈柔坚一阵伤感。胡振郎趁此问他:“想不想见林先生?”
沈柔坚说:“想啊,有啥办法吗?”
胡振郎就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美协可以借口了解情况,需要当面揭发批斗林风眠,再开一张介绍信,把林先生从看守所带出来,大家岂不是就可以见上一面了。
沈柔坚没想到胡振郎会想出这样的好主意,但又担心看守所那边能否放人,林先生是不是愿意出来。
胡振郎要他放心,这件事没有问题。
接下来,胡振郎开始安排所谓批斗林风眠的会议。已经有人知道他去探过监了,大家都很关心林先生。
“批斗会”那天,胡振郎带着介绍信去看守所接林先生。因为事先已经沟通过了,所以很顺利,但看守所还是派了两个荷枪实弹的狱警跟着。胡振郎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把林先生接出来透透气,和老朋友见上一面,就很圆满了。
批斗会安排在一楼会议厅,整个布置,既不能真斗,伤害到林先生,又不能露出破绽,给美协带来麻烦。这一切,胡振郎都考虑得非常周详。林风眠走进美协时候,老朋友沈柔坚、吕蒙、蔡振华等关心他的人已经早就在等候他了。那天的批斗会开了二十分钟,场面温和,不痛不痒。
但这样的会不能开太久,否则就假了。批斗会一结束,狱警就将林先生带回去了。
这场“批斗会”,除了沈柔坚,没有人知道是胡振郎精心导演的一出假戏。
这一年冬天,在周恩来的干预下,被关押了5年的林风眠,终于获得释放,离开了看守所。
1977年,林风眠移居香港。临行前,特意给胡振郎留下了一张画和一封便笺。1991年林风眠在香港逝世,享年91岁。
多年之后,回忆这段往事,胡振郎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合乎道义良知的好事。
2025-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