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最出名的事，全中国儿童都知道，四岁让梨。但这件事，《后汉书》《世说新语》都不见载。反而，《后汉书》记载了孔融兄弟之间发生的最感人事件，不是让梨，而是让命。
孔融他哥叫孔褒，跟名士张俭是好友。张俭看不惯当权的宦官侯览为非作歹，曾举报过侯览，侯览伺机报复，安了个罪名想抓张俭。张俭逃到孔府，孔褒不在家，孔融接待了他。张俭见孔融年纪小，不想连累他，什么都没说。孔融看出他的窘迫，说：“我哥不在家，我就不能替他做主吗？没事，你就在我家呆着吧。”
后来事情败露，官差上门抓张俭，张俭逃了，孔褒和孔融兄弟俩因为包庇罪被抓走。审讯时，孔融说：“保纳舍藏者，融也，当坐之。”（《后汉书·郑孔荀列传第六十》）包庇窝藏的事都是我干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孔褒说，张俭上门是来找我的，跟我弟无关，我认罪。问官决断不下，就问他们的母亲，孔母说，家里有事，都是家长承担，判我吧（当时孔父已过世）。
母子三人争着赴死，问官不敢随便判，上报朝廷。当时朝政都把持在宦官手里，诏书下来，判了孔褒死罪。
事情传开，孔融名声大振。这时候他也才十六岁，如此担当，比什么让梨更值得大书特书。但是，那些将一个可疑的让梨故事拿来教育一代又一代儿童的人，肯定是觉得，让梨可学，让命不可学。
要是每个小孩都跟孔融一样舍生取义，长大可就不好管了。
果然，孔融的性格从小到大都没变，孤傲、耿直，不服从。对不合理不合法的事，不管你权力多大，他看不惯就要怼，从没想过给人台阶下。汉末政治舞台上，董卓、袁绍、曹操轮番登台，他谁都不站。曹操权势遮天时，孔融更是多次让曹操当众下不来台。
最让曹操难堪的，还是这一次：
初，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后汉书·郑孔荀列传第六十》）
曹操攻占了袁绍的邺城，曹丕把袁绍儿子袁熙的老婆甄氏强占为妻。孔融得知，写信给曹操，里面有一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不解，见到孔融时，虚心向他请教，说我也读史，好像没这一出。孔融说出一个八个字的金句：
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以今天发生的事来揣测，当时应该也是这样的。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类似的事还有不少，曹操一代奸雄，能忍多久。但孔融毕竟是孔圣人后代，又名重天下，曹操权势再大，想杀他，也有所忌惮。
这时候，就轮到一些文人来递刀了。
先是一个叫郗虑的御史大夫，“承望风旨，以微法奏免融官”，揣摩曹操的意思，举报孔融藐视国法。也许是郗虑的举报力度不足，曹操亲自授意一个叫路粹的军谋祭酒，状告孔融：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与孙权使语，谤讪朝廷。又融为九列，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官掖。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大逆不道，宜极重诛。
路粹秉承曹操旨意，给孔融罗织了几大罪，头条就是聚众图谋不轨，以孔圣人的后代自居，说天下为什么一定得是姓刘的，我也可以。又说孔融跟孙权的使者聊天，言语中多有诽谤朝廷。还有，孔融目无朝廷，经常不穿朝服上朝，他还跟祢衡说过一些大不孝的话，说父亲对儿女没有什么亲恩，儿女被生出来，不过是情欲的副产品；母亲也一样，孕育儿女就像是把东西暂时放在瓮中，出来就两不相欠了。他说了这些，还跟祢衡互相吹捧，祢衡说孔融是孔子再世，孔融说祢衡是颜回重生，狂妄至极。如此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必须处以极刑。
“书奏，下狱弃市”，状纸刚递上去，曹操迫不及待，立即将孔融关起来，再押到闹市区处死。
这一年是建安十三年(208)，孔融被杀时五十六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的两个孩子在舍生取义方面，也青出于蓝。
版本一：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孔融被抓，朝野内外惶恐不安。当时他大儿子九岁，小的八岁，父亲被抓走时，两人若无其事，继续玩桌游。孔融对来抓他的差吏说，希望所有的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不要祸及我儿子。这时，他儿子淡定的说：“爹，您见过覆巢之下还有完卵的吗？”果然，没多久两小儿也被抓被杀。
版本二：
初，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遗肉汁，男渴而饮之。女曰：“今日之祸，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兄号泣而止。或言于曹操，遂尽杀之。及收至，谓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见父母，岂非至愿！”乃延颈就刑，颜色不变，莫不伤之。（《后汉书·郑孔荀列传第六十》）
孔融大儿子九岁，小女儿七岁（跟《世说新语》不同，不是两个都儿子），父亲被抓时，两人正下棋，不为所动。身边人问，父亲被抓，你们怎么还如此淡定。答：“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因为年纪小，家里没大人了，由官府指定人家托管。某日，那家的主人吃肉，剩下一些肉汤，当哥的端起来就喝，妹妹说，咱家遭横祸，咱肯定活不久了，还喝啥肉汤。当哥的一听，大哭起来，汤也不喝了。托管的人向曹操汇报，曹操觉得这样的小孩不能留，便把他们也杀了。临刑时，妹妹安慰哥哥说：“如果死后有知，能够见到父母，不也是我们最大的愿望吗？”说完，引颈就戮，神色自若，围观者都悲伤不已。
版本三：
孔融被收，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否？”使者言于曹操，操曰：“弃文为奴，可免一死。”使者回，大儿颜色不变，曰：“父亲可曾见过，覆蛋之中，其卵样若何？文以载道，不从文，毋宁死。”遂引颈就戮。
孔融被抓时对使者说，希望所有的罪都由我承担，我儿子尚小，可否放过。使者向曹操汇报，曹操最怕孔家舞文弄墨黑他，便说，只要他们弃文为奴，我就放过他们。使者回报，孔融儿子淡定地对孔融说：“父亲可曾见过，蛋被压碎时，里面的卵是什么样子的？文以载道，不让从事文科，不如死。”说完，从容跟着父亲一起赴死。
古时蛋是蛋，卵是卵。或者说，蛋是有壳保护着的卵，蛋被捏爆，卵也不复有卵的样子。所以，孔融儿子的意思是，文以载道，也是人之所以有人样的保障，若失去这个保障，人无人样，如行尸走肉，活着有什么意义。
“不从文，毋宁死。”六字掷地有声。
别像曹操一样问此段出何经典，问就是孔融那句：“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2025年03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