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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毛泽东时代(9)

采访对象:姚××(要求匿名)
故事整理、撰稿人:马萧
采访时间:2013年11月21日

姚××,湖南娄底人,1939年生,农民。

问:据我了解,您在1949年以前是以一位“童养媳”的身份嫁到婆家来的,请您简要地谈一谈当时人们的婚姻观念以及您的回忆。

答:我出生于1939年,在家中排行是最大的,在中华民国政府时期不实行“计划生育”的政策,农民也没有避孕的措施,因此,生育观念是较为自由的,很少有堕胎行为,我父母一共生了十多个小孩子,但是由于当时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不发达,因此,到后来实际上长大成人的小孩子只有五人。

小时候我们家里很贫困,因为这个原因,当我满九岁的时候,父母就把我许配到了现在的婆家,当时,家里人并没有告诉我,而我也不明白这些事情,那个时候,像婚姻这种人生大事并不是当事人谈情说爱的结果,都是由父母包办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发言权,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

虽然订了婚约,但是之后的几年里我都一直住在娘家,直到15岁那年,也就是到1954年,我才被正式接纳到婆家,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朦朦胧胧知道我已经出嫁了,当时我不想来,感觉就像被父母抛弃了一样,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已的丈夫,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任何的私人感情基础,还有,那时候的我年纪非常小,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恐惧,但是在父母的压力和逼迫之下,我才不得已嫁过来。

初嫁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已的丈夫都很害怕,他比我年长九岁,当时已经二十四岁了,每次他从地里干活回来,我心里就很紧张,看见他就躲,平时他在地里干活,我就在邻居家里玩耍,虽然说是“童养媳”,但是我的婆家也不富裕,唯一的财产就是一间面积很小的土坯房,生活过得挤巴巴的,当时就是这样子。

问:请谈一谈您初到这个地方时农村和农民的生活状况,在您的记忆中是什么样子?

答:才过门的时候,农民正是在搞互助组,你给我帮工、我给你帮工,但基本上各家还是过各家的日子,到了1955年、1956年,农村开始实行低级社,就是农民把土地交出来,由生产队统一管理、共同生产的模式,但当时的政策并不强制农民加入,只是引导和鼓励农民入社,到了1957年,农村开始实行高级社,这才开始强迫农民加入生产队,所有与农业生产相关的财产,包括土地、水田、农具、耕牛等私人财产都必须上交到集体、生产队,像我们家这样的农户,因为没有什么私人财产,所以就自愿地加入了高级社,但是,稍微富裕一些的农户,比如,“中农”,就有些不情愿,还有一些在1950年代被评为“贫农”,经过几年时间的辛勤劳动,开垦了许多荒地,突然之间全部要上交给生产队,也不情愿,当时我们生产队大约有三、四十户农户,不情愿加入高级社的好像有三四户,至于地主、富农这些人,他们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都必须加入高级社。

而这三四户不愿加入高级社的农户,其中有两户特别顽固的,被社里的干部斗了争,其中一户就是我的邻居,我经常在他们家玩耍,当时他正在山坡上干活,高级社的社长来找他,他并不知道是找他去“斗争”,就跟着社长一块去了生产队,结果被民兵押上批判台,社长和民兵强迫他跪下“伏法”,接着社里的干部轮流批判他,当时,只要谁家被弄上了批判台斗争,就没有办法,各家各户都必须派员来检举、揭发批斗的对象,所有的农户都必须和他划清界限。

社长问我的邻居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结果他说是资本主义好,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说社会主义不好或者资本主义好,这就属于反动言论,本身就是一项大罪,要斗争的,当时流行的是“东风压倒西风”,因为我们已经从互助组、走过了低级社、到了高级社,很快就要进入“社会主义集体农庄”了,而这几家农户还在坚持搞个人单干,肯定是行不通的,经过这次斗争,其它还在搞单干的几家农户见势不妙,都马上把财产上交到了生产队,而这两家农户最终也被强制并入了高级社。

到了1958年下半年,我们就进入了集体农庄和公共食堂的生活,当时农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上交到生产队,不管是鸡、鸭、猪、红薯米、大米,都从私人手中转到了生产队,才开始的半年时间因为收聚了很多的粮食,加之当年的收成,因此还是有东西用来充饥,但是过完年,其实到了1958年的冬天,就开始进入漫长的“饥荒岁月”。

问:从您的亲身经历进行评判,造成当时农村的“大饥荒”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主要是由“瞎指挥”和“浮夸风”造成的,那个时候,管理生产队的干部基本上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民,缺乏管理能力,而高级社的干部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指标,讨好上头的干部,就虚报粮食产量、大兴浮夸之风,制造虚假的丰收景象,比如,当时如果上面的干部来大队检查农业收成,社里面的干部就把所有的红薯从地里面胡乱地挖出来,成堆成堆地堆放在靠近公路两旁的地里,当时的红薯上报的产量是亩产上万斤,实际收成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就这样应付上面的检查;再比如,当时亩产的“双季”水稻产量在700-800斤左右,他们往上面报双千斤,结果政府在征粮的时候就按照双千斤的基数征收粮食,从生产队的粮食收成里面拿去了一大半,留下来给生产队自已食用的粮食就很少了。

到了1959年下半年,由于没有足够的用于充饥的食物,并且干多干少一个样,出现了“出工不出力”的怪现象,农民每天出工干活仅仅是为了应付差使,实际上并没有干多少活,另外一点,有的农民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也确实干不了多少农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当时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都外调去炼钢铁了,生产队实际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其实很少,都是些妇女、老人、和尚未成年的小孩子在地里干活,这些都导致了农业的生产效率的下降。

那几年,劳动力多的家庭还能够勉强维持,但家中劳动力少、小孩又多的家庭生活就比较麻烦了,当时分配粮食是“70%按劳动力、工分,30%按人头”,因此,那些劳动力多的农民家庭就要沾一些光,说是沾一些光,其实都很难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只是不会被活活饿死,到了1959年、1960年这两年时间,由于饥饿,出现了普遍的营养不良的状况,很多妇女的经期都停了,而当时整个生产队的育龄妇女在这两年时间都没有生小孩,像在我们生产队,现在就没有1959年、1960年出生的人,有一户人家,在一个月之内饿死了四个人,我记得至少是四个,可能是五个,都是被活活饿死的,他们死的时候都有严重的水肿病。

问:请您具体地描述一下您和您的家人当时的实际生活状况。

答:我们家的情况相对来说还不算太糟糕,因为我当时担任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就是担任了一个职务,社里面每个月可以补助五毛钱,有时候还有机会去外面开会,开会的时候有饭吃,这样就等于节省下了生产队的口粮,有时候,我的丈夫从外面炼钢铁回来探家也会捎带一点大米,而我当时只有一个小孩,负担也不算太重,到了1959年的时候,我已经快二十岁,也算是个十分工的劳动力,干活的时候,就把小孩放在生产队里托管,当时生产队专门安排老人带小孩,每个老人带两个小孩,加记一分工,这样,我干活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拖累,因此,相比之下,我其实还不算是很糟糕的。

到了1961年初散了食堂,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当时政府下放了“八边土”,允许农民自已开荒种“八边”,还分了一点自留地,允许农民自已种蔬菜,我们家当时是三口人分了0.11亩自留地,我的第二小孩是1962年才出生的,到了1963年又分了一分地的“猪土”,所谓的“猪土”,就是有养猪意愿的农户可以从生产队分到一分地的“猪土”,但是,每年必须给政府完成一只“统购猪”的任务指标。

问:请您回忆一下在“文革”以前对地主、富农等“黑五类份子”的斗争情况。

答:在1965年以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政治运动,针对地主和富农的,只是他们会经常被召集起来开会,警告他们不能乱讲、乱动、乱说,因为“他们是负有血债的人”,零星的斗争也有,但这只是个别的现象,因为那个时候针对农民的斗争也经常发生,但不是政治运动,我记得有一次针对一位地主的斗争,大概发生在1962年还是1963年,我们生产队有一位地主,他是专门给生产队放牛的,有一天下午,他在池塘里面给牛洗了一个澡,边洗边夸奖牛,说:“这真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洗得干干净净,好看,好美。”本来这位地主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说话有些文绉绉的,但这件事情被人向社里的干部告了密,结果他受到了“斗争”,“斗争”他的理由很荒诞,说他“将牛比喻成姑娘,将动物与社会主义的劳动者相提并论,是别有用心,是在变相地攻击社会主义,对社会主义不满。”等等。

问:您如何理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您又是如何看待在毛泽东主政中国大陆时代的农村和农民生活?

答:我所理解的社会主义,就是让大家共同享受生活,人人生活得很幸福,而资本主义则是一切都只顾个人的利益,个人主义至上,自私自利,这是比较流行的看法,但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我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当时谁都不能说社会主义的坏话,或者说资本主义的好话,这是一条底线,如果谁要是触犯了这条底线,就要被批斗,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我的理解,凡是大队干部传达的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就是代表了社会主义的东西。

至于毛泽东手里的农民生活,就是红萝卜加白萝卜,红萝卜做饭,白萝卜做菜,而猪肉、鸡肉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个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吃,生活物资极度地匮乏,而鸡、鸭都不准私人喂养,如果发现谁家里搞家庭副业,比如种、养殖业,大队的干部就说这是走资本主义路线,就要罚款,没有钱就没收家里的粮食,没有粮食就把那些鸡、鸭什么的捉了去,杀掉,大队的干部自已煮着吃。直到七十年代,我买了台缝纫机,但只能供自已使用,给别人补补丁都不允许,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时我的缝纫机机头都被没收拿到生产队,如果是自已补补丁,就去生产队领回来,用完了还要上缴到生产队,这样子,总之,当时的情况就是不允许私人挣钱,不让农民过上安安稳稳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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