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3月23日,毛泽东对周恩来说:“今天是进京赶考的日子,我们走。”一行人遂从西柏坡出发,当晚到达唐县,第二天过保定夜宿涿县,经三日行程来到北平,于25日晚住进香山的双清别墅。
26日晚,黄炎培作为首位客人,被邀请到双清别墅会面。据黄炎培日记:“夜,毛主席单独招餐于其家香山双清别墅,毛夫人、周恩来4人同餐……夜十一时始归。”
毛泽东在双清别墅住了181天,先后会见了张澜、沈钧儒、陈叔通、何香凝、马叙伦、李达、柳亚子、陈嘉庚等40多位民主人士。
因为会见的人多,所以需要安排个顺序。
譬如4月4日邀请的客人是民革主席李济深。毛泽东亲自到大门外迎接来客,让李氏感动万分。
5月5日,才安排到柳亚子。在香山一同拜谒孙中山的衣冠冢之后,又安排在家共进午餐,请朱德总司令和秘书田家英作陪。
柳亚子3月18日便到了北平,比毛泽东进北平还早一个星期。但毛泽东因为政务繁忙,迟迟未能邀请柳亚子到双清别墅做客。这让柳亚子感觉受了冷落,心情非常不爽,写诗发牢骚说,自己想要回老家隐居钓鱼。甚至一度情绪失控,借饭菜不合口味,失手打了服务人员一耳光。
这样一对比,便可看出毛泽东在双清别墅第一个会见黄炎培,这种待遇在众人眼里,是何等的不同寻常了。而且陪坐的还是夫人和周恩来,这就等同于把黄炎培当家人一样看待了。所以黄炎培大受感动之下,在第二天北平市长叶剑英在国民大戏院召开的欢迎会上,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人民革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5月18日,毛泽东邀请李达到双清别墅做客。不知不觉间聊到了深夜时分,毛泽东就留李达住下,睡在自己的硬板床上。
那时候的毛泽东,是很能够礼贤下士的,具有开国君主的胸怀。黄炎培也因此敢于积极建言,表达自己对于大政方针的看法。
中共建政后,黄炎培被任命为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既然身居要职,为国为民更要有话直说,绝不尸位素餐。
1950年,因为抑制通货膨胀,一度出现市场萧条、商店关门的情况。黄炎培遂将自己的建议,致信毛泽东、周恩来,以及分管经济工作的陈云、薄一波。毛泽东见信后,邀请黄炎培当面讨论,并采纳他的建议,放松银根、增发货币、增加信贷,很快稳定了经济形势。
这让黄炎培相信,新政权听得进意见,毛泽东有容人雅量,故而愈发敢于直率地发表不同意见。他甚至反对在农村实行统购统销,结果在人大会上受到批判,毛泽东称他是“资本家的代言人”。黄炎培这才发现,有些事情绝不可以乱说。此后直到1965年12月去世,他再也没有说过相反的意见。黄万里在他的诗作《念父生平》中说,父亲在“五四年粮食统购统销后于国事无所建树”。
北平双清别墅的待遇,渐行渐远,已经成为过去,但延安窑洞里促膝对话的情景,还时时被人提起。
1945年7月,黄炎培一行六名参政员前往延安访问。几天下来,毛泽东单独邀请黄炎培到窑洞面谈,问他对延安有何观感。
黄炎培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
毛泽东听了这番话后,回答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黄炎培后来将这次延安见闻,写成《延安归来》,在国统区出版发行。黄炎培笔下的延安,成了当时中国最好的地区,处处是崭新的面貌。这种宣传效应,比之新华社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因为如此,黄炎培在建国初期受到了与众不同的特殊礼遇。
当然,这种礼遇也是有限度的,并非可以无所顾忌。1957年整风反右,统战部长李维汉听说黄炎培、胡子婴从外地考察回来,怕他们口无遮拦,特地让孙起孟给两人打招呼,叫他们不要乱讲话。黄炎培因之躲过一劫,但三个儿子却被划为右派。毛泽东认为是黄炎培疏于教育的过错,厉声责问他说:“你们家也分左中右啊!”
毛泽东后来有个讲话,说自己也有很多右派朋友,黄炎培就是其中一个。
五七年反右斗争后,黄炎培的三个儿子黄万里、黄大能和黄必信,两个女儿黄路、黄素回,都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女婿陈锵和外孙王实方,也没能逃过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厄运。
黄炎培曾经教育子女如何做人,有八个字:“取象于钱,外圆内方。”意思是待人处事不妨圆润通融,但做人行事须有原则。这条家训实践证明并不适应形势。
此前,次子黄竞武,哈佛大学经济学硕士,49年因策反税警团起义被特务逮捕,惨遭杀害,成了烈士。更早,长子黄方刚、哈佛大学哲学博士,1944年病逝于四川乐山武汉大学任教期间,妻子微华兰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美国。如果这两个儿子仍在,不知道会不会划为右派。
有些事情是性格生就的,无法避免。
黄万里的女儿黄且圆,讲述过祖父黄炎培的一个故事:有一次大领导请黄炎培去谈话,拿出一首诗声情并茂地念。黄炎培问:“您念的是谁的诗啊?写得这么好。”大领导说,就是你写的呀。黄炎培听后特别高兴。接下来,领导谈到黄炎培是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黄炎培因为自己的诗受到赞赏,还沉浸在愉悦之中,就稀里糊涂地认了这个“代表”。随后,就有内部文件下发,说资产阶级“人还在、心不死”,指的就是黄炎培。
黄炎培这才如梦方醒,从此小心谨慎,不再提什么意见。也因为李维汉私下打过招呼,他在运动中闭口不言,这才没划成右派。
前几年,有人写文章说,黄炎培在他的七个子女被划为右派这件事上,没有过什么想不通的或者抱怨的言论。其实不是七个子女,而是五个子女;其余两个一个是女婿,一个是外孙。
至于是否真的想得通或者没有怨言,我不知道,只有黄炎培自己最清楚。
黄鲁淳是黄炎培的孙子,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谈到拍摄于1961年春节的黄炎培家族的全家福合影。“照片中央的祖父,他那张紧闭的嘴,两个嘴角下垂到了不能再低的位置,勉强可以意会的,是那一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在他的嘴里、心中,不知还包含着多少未尽之言……”
黄鲁淳尚且不知道,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1965年12月21日,黄炎培因病逝世,享年87岁,没活到文革。
资料来源:
黄鲁淳《黄炎培家人的“文革”厄运》
《双清别墅的客人们》
汪建新《相遇相知照肝胆》
肖伟俐《黄炎培的方圆论》
《延安归来去西湖》
2024年11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