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我们会认为，才高者理当见识也高；立身处世，也必堂堂正正。但实际的教训是，才高者倘若卑劣起来，常常出乎人们的想象。
在西晋史上，潘安算得著名人物。他不但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特别漂亮，是典型的帅哥。过去的话本小说、戏曲台词，但凡形容一个人才貌双全，必说“貌若潘安，才追子建”。实际上呢，潘安文采也是很不错的。
很多时候，外表漂亮比内秀更占便宜。《唐才子传》上说：诗人罗隐名闻天下，尤长于咏史，深受宰相郑畋、李蔚赏识。郑畋有个千金小姐，自幼喜爱诗文，有段时间手持罗隐诗卷，吟诵不已。这让郑畋疑心女儿有慕才之意。有天罗隐到相府做客，郑女垂帘窥之，没想到自己仰慕的偶像，竟是一副古丑嘴脸，一气之下，从此绝不再读罗隐诗作。
相比起来，潘安天生一副漂亮脸蛋，真是洪福弥天。他年轻时常常手挽弹弓在洛阳城中转游，虽然女士们未必真正读过他的文章，但只要看见他的身影，都会情不自禁，兴奋异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拉手把他围在中间，争先恐后向他乘坐的牛车投掷水果。故而潘安家里只要缺水果了，他就手挽弹弓出门转游，每次总能满载而归。
当时有位叫张载的著作郎（类似今天中国作协的专业作家），博学善文，在文学界也颇有名气。他写过一篇“蜀道铭”，连晋武帝也大加赞赏，特地派遣使者拿它镌刻在剑阁道上的崖壁上，供行人瞻仰。像这样一个国家级的文豪，就因为相貌奇丑，但凡出门，不说女士们不来追捧，竟连小孩子也用瓦块掷他，弄得他常常狼狈不堪，委顿而返。
偏是潘安才名冠世，又生得容貌俊美，风度翩翩，是不折不扣的双料冠军。这种无可挑剔的长法，不消说也容易遭人嫉妒。潘安后来出任河阳县令，比一般士族子弟，就整整晚了十年。两者反差之大，不免使他忿忿不平，总感觉自己怀才不遇。
不久，潘安转任怀县令。因他任职期间能“勤于政绩”，终于得以升迁，调中央财政部任度支郎，干了一段时间，又调往最高法院任廷尉评事。在京官系列中，都属于很不起眼的下级官吏，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处级干部。可是就连这样的位置也呆不长久，便因处理公事失误而被免官。
直到公元290年，晋武帝死，晋惠帝继位，杨骏以太后父亲的身份总揽朝政，潘安这才时来运转。杨骏出于笼络人心巩固权势的目的，大肆招揽贤才，安插亲信，一直赋闲在家的潘安，也被提拔为太傅主簿。按说主簿的官职不算很大，但因杨骏身份特殊，形同大权独揽的宰相，主簿作为参与机要、总领府事的主要僚属，其职权就大体等同于现在的国务院秘书长了。
对于潘安而言，无疑是仕途比较辉煌的一段光阴。这一年他43岁。
不过，在好运气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危机也在步步逼近。
新上台的晋惠帝司马衷是个著名白痴，不懂得如何处理国家大事，中央王朝的行政决策权，实际上掌握在杨骏手里。但晋惠帝的妻子贾南风，却是历史上少见的那种既精明能干而又不计后果的凶悍女人。这个身材矮胖，相貌黑丑的皇后，绝不因丈夫的白痴而安分守己。在她的性格中，我们可以看到后来武则天的影子。她不能容忍大权旁落，更不甘心丈夫被边缘化。她决心奋起反击。
仅只用了一年时间，形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念念不忘参与朝政的贾皇后，由于多次遭到杨太后、杨骏的排斥压制，已经积蓄了太多的怨恨。于是决定点燃手中的导火索。她指使楚王司马玮进京，发动突然袭击，攻杀杨骏，废杀杨太后，又下令诛杀杨骏亲信及其党羽，皆夷三族，使数千人在政变中血流成河。
潘安是杨骏提拔的主簿，自然也在同党之列。幸亏好友公孙宏出面替他求情，才免于一死。这位公孙宏，年轻时孤苦贫寒，在河阳县靠帮人种地为生，擅长弹琴，文章也写得漂亮。潘安做河阳县令时，十分欣赏他的才艺，待之甚厚。公孙宏后来投奔楚王司马玮做了长史，主管生杀大权。因了这层关系，才使潘安大难不死。这段多年前结下的善因，没想到后来结下天大的善果。非但如此，出于感恩之心，公孙宏又通过司马玮，将潘安起用为陕西长安县令。也就是在这次赴任途中，感慨万千的潘安留意于经过的人物山水，写成了一篇文字清新、意境悠远的《西征赋》。
也许是这篇长文所展示的才华，让朝廷决定调任潘安回京担任博士（教育部低级官员）。相比一县之长，博士的头衔更像是一种羞辱，这令潘安大为不满，于是借口母亲患病需要伺候，不奉诏命而离任归家。朝廷闻讯也不挽留，顺势免去他的官职，也算彼此不伤和气。
居家期间，潘安反思自己的从政经历，深感命运多蹇，乃作《闲居赋》感慨书怀。大意说，我自弱冠步入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两次免去官职，一次除名为民。虽说穷通有命，也是自己不善巴结，愚拙守旧的结果。如今为官者人才众多，像我这样笨拙的人理当断绝光宗耀祖的念头，在家侍奉年老多病的母亲，又何必介意于芝麻大小的官职呢？还不如筑室种树，逍遥自得，钓钓鱼，耕耕地。一年之中，有吃有穿，孝敬母亲，友爱兄弟，这就是愚笨之人可以做成的事情了。
话尽管如此说，但内心依然不能平衡。不久朝廷征召他出来担任著作郎，参与编修国史，他居然不嫌官小，二话不说即受命上路。可知骨子里还是汲汲于名利，碌碌于仕途。而且他这次出道，一改往日之所谓愚拙，反向行船，从此拿了巴结奉承作为处世哲学。
当时的朝廷已是贾家的天下。此前，贾皇后借楚王司马玮之手，诛杀了外戚杨骏，任命汝南王司马亮为太宰，与老臣卫瓘同辅朝政。然而事隔三月，贾后又以傻子丈夫晋惠帝名义下达诏命，指派司马玮捕杀司马亮和卫瓘，并随即以“伪造诏书”的罪名处死司马玮，彻底将中央政权独揽在手。
此后，这段中国历史上最为离奇的搭配，白痴皇帝与精明女人的组合，前后维持了大约九年。
这期间，贾后的侄儿贾谧浮出水面，并成为呼风唤雨、权过人主的新贵。此人好学有才，喜好沽名钓誉。当时一班文人，像西晋名士潘安、左思、陆云、陆机等二十四人，都摇尾乞怜依附于他。以潘安等人的年纪，当贾谧的父辈都绰绰有余，居然都不顾廉耻，主动巴结。这伙人结成诗社，以潘安为首，其成员号称“二十四友”。一般名气不够的文人，即便削尖脑袋，也无资格进入这个圈子。而潘安谄事贾谧，也别具一格与众不同。贾谧每次外出，潘安都伺机前往迎候，肃立于道旁，望尘而拜。这副卑鄙下贱的模样，与他在《闲居赋》中宣称的恬退淡泊，看轻名利，真是判若两人！说明只要权势熏心，可以使人变得面目全非。
潘安的母亲深知官场凶险，对儿子热衷权势的行径深感忧虑，曾多次教训他说：“你当知足，为什么老想往上爬呢？”
但潘安终不能改。他发现自己爬得比以往顺利，很快便调任散骑侍郎，其后更升迁为给事黄门侍郎（职掌侍从皇帝，传达诏命，类似今之中央办公厅主任）。潘安知道，如此丰厚回报，并非来自他有什么特别的业绩。过去可比这干得卖力多了，却始终只能在县令大小的位置上打转。如今仅仅因为傍上了贾谧这条粗腿，便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可知从前的种种愚拙，实在是可叹亦复可笑了。
正是这样一种逻辑思维，让潘安把自己及其家人的性命，押在了岩浆翻滚的火山口上。前面提到的那位著作郎张载，却在升任中书侍郎之后，预测世道将乱，急流勇退，假称病势沉重告归休养，最终远身避祸。惟独潘安贪恋权势，结果落得个悲惨下场。
公元299年，贾后听信侄儿贾谧的谗言，决定废黜太子司马遹。两人密谋设计了一个圈套，由贾谧出面找潘安草拟文稿，模仿太子口气，写成一篇祈求神灵保佑的祷文。然后诈称皇上身体不适，叫太子入朝，先强迫他过量饮酒，再乘其昏昏欲睡时，令宫婢拿纸笔、文稿交与太子，谎称皇上诏命，让太子誊写文书。司马遹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又听宫婢在旁边催促说皇上等着要看，便稀里糊涂地照抄了一遍。潘安事先拟好的文稿是：“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贾后）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司马遹生母）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司马遹之子）为王，蒋为内主（内应）。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这篇诬陷太子谋反的祷文，语气酷似太子，笔迹又是太子手写，别说傻子皇帝深信不疑，就连满朝公卿也是真假难辨。它使我们看到，一支原本用来描画山川、抒发情感的文笔，已经堕落成了阿附权贵、陷害他人的工具。
数月后，贾皇后再次听信贾谧谗言，派人前往许昌，将已经废为平民的太子活活打死。俗话说，害人者人必害之。早在暗中窥测时机的赵王司马伦，随即借口为太子复仇，率兵入宫，废贾皇后为庶人，并大肆捕杀贾氏同党。
这一次潘安没能逃脱厄运。赵王司马伦的亲信谋士孙秀，当年曾在潘安父亲手下担任小吏。此人阴险狡诈，总爱拿了自己的小聪明自夸。潘安那时身为贵公子，一旦看这家伙不顺眼，就拿鞭子抽他，还连带说些话来羞辱他。等到司马伦辅佐朝政，孙秀做了中书令，潘安就一直提心吊胆，惧怕自己参与诬陷太子的阴谋被人察觉。有天在中书省碰见孙秀，潘安问：“孙先生还记得我们从前交往的事情不？”孙秀说：“刻骨铭心，岂能淡忘！”潘安于是明白，即便那篇文稿不被揭发，自己也当难免一死。
果然事隔不久，孙秀即诬告潘安等人谋反。这次轮到潘安被诛，杀三族，包括他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女儿、侄子等，无论老幼，都同时被害。当抓捕他的士兵到来时，潘安与母亲告别说：“我辜负了阿母！”
在这场夷灭三族的惨祸中，只有大哥潘释的儿子潘伯武逃脱了追捕。弟弟潘豹的女儿，因与母亲相抱号呼无法拉开，延缓了执行时间，适逢赦免诏书送到刑场，也侥幸逃生。
潘安，史称潘岳，字安仁。年幼时，被乡里号为神童。年轻时，受洛阳女士追捧，俨然偶像。他擅长文墨，才貌双绝，悼词写得尤其出众。可惜步入不惑之年，反而才高不知自重，趋炎附势，谄媚权贵，以诬陷害人固宠，也因诬陷害己告终，反误了卿卿性命！
2021-0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