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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勇烈的刺客,不过也是政治牺牲品

跪着的专诸,向端坐在他面前的王发出致命一击时,根本没有去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只是伍子胥的一枚棋子。

伍子胥背负着血海深仇,辗转宋、郑、许诸国,最后从堂邑(今南京六合西北)入吴时,命运让他遇见了当地人专诸。

按《吴越春秋》的说法,当时专诸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正跟人斗殴:“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壮士一怒,万夫莫敌,可他妻子一喊,他就乖乖跟着回家吃饭饭。伍子胥看不懂,追着他问,看你怒气万丈,为什么你老婆一喊就消停?专诸说,瞧你这话问的,你看我长的像个傻叉吗,“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

十二个字,就把伍子胥震住了。再看他虎背熊腰,长相奇特,必是非一般勇士,于是“阴而结之,欲以为用”,私下悄悄去结交他,心想以后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果然,当伍子胥想为吴公子光出力,助他夺位时,专诸就被端上来了。

公子光是前吴王诸樊之子。诸樊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下面依次是余祭、夷眛、季子札。老四季子札最有贤名,按《公羊传》的说法:“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以为君,兄弟递相为君,而致国乎季子。”诸樊不立太子,想把王位先传给老二,再传老三,最后名正言顺传给老四。兄弟同心,都希望老四能上位。

于是,诸樊死,余祭上位;余祭死,夷眛上位。可是,夷眛死,要传位给季子札时,季子札却真的不要不要的,甚至出逃外国,表示无意王位的决绝。吴人无奈,只好立了刚死的吴王夷眛的儿子为新吴王——他就是吴王僚。

这一来,老大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就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按我父王之意,四叔季子札上位,我无话可说。可是,既然他不乐意,要从下一代中选人,那怎么着也该轮到我,好歹我是长子长孙啊。

也不能说这种想法有问题。夏商周三代,夏实行的是“父死子继”;商以“兄终弟及”为主;周初,周太王的大子太伯、二子虞仲让位,小弟季历上位,后来文王、武王、成王……都是父死子继。哪种制度合适,就采用哪种,并无固定之法。诸樊想传位及弟,季札不想接位,让他们把王位传子,都是符合传统礼法的。

可是,碰到一个嗜权如命的,势必就非见血不可了。

公子光觊觎王位,“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史记·刺客列传》)。在朝臣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时机成熟时扶他上位。而吴王僚却不知道,还放心把兵权交给他。

就在这时候,命运给吴国送来了伍子胥。

这一年,是公元前522年。伍子胥的目的很明确:寻求大国帮助,报父兄血仇。

所以,他见到吴王僚时,开门见山,“说以伐楚之利”。吴王僚问公子光,公子光说:“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史记·刺客列传》)伍子胥的父兄都被楚王杀了,他希望咱伐楚,明显是为报私仇,而不是为吴国考虑。

于是,“吴王乃止”。

伍子胥目光如炬,看出公子光对王位有想法,这时候肯定不会帮他伐楚,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说此人是万里挑一的勇士,关键时刻能用上,你懂的。

公子光得到专诸,非常满意,“善客待之”——所谓“善待”,不外是钱物、豪宅、香车、美女,应有尽有。伍子胥则安心“耕于鄙”(《左传·昭公二十年》),即在吴王僚赐给他的郊野之地种田,等待时机。

这一等就是六年。前516年底,楚国传来消息,楚平王死了。第二年年初,“吴子欲因楚丧而伐之”(《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楚平王死,楚国必须举行盛大葬礼,吴王僚就想趁着楚国防备松懈之机,攻打楚国。于是,“使公子掩余、公子烛庸帅师围潜。使延州来季子聘于上国,遂聘于晋,以观诸侯”(《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派吴王僚的两个弟弟,公子掩余和公子烛庸率吴军攻打楚国的潜邑(今安徽六安县西南),再派季子札出使晋国,观察诸侯大国对吴楚战争的反应。

这一切,可能也是公子光或者伍子胥的安排,目的就是把吴王僚身边碍手碍脚的人支开,方便下手。

很快,对公子光更有利的消息传来,楚国虽然在筹备大型葬礼,依然能腾出手来,派出两路军队,包抄两位吴公子率领的吴军,使得他们无法突围。

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史记·刺客列传》)

于是公子光对专诸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努力,就会一无所获。我本来就是王位继承人,成事之后,就算我叔父季子札回来了,他也不可能废了我的。专诸说,是可以行动了,王僚周围无人,只剩老母小子,两位弟弟又被楚军围住,脱身不得,没人能威胁到我。公子光向专诸下跪叩头行大礼,发誓说,从此之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都知道专诸的刺杀,不管成败,他都必死无疑。以后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一句话,让专诸无后顾之忧。

刺杀的过程,《史记》和《左传》写法各有千秋。先看《史记·刺客列传》: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

前515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预先在地下室里埋伏好甲士,摆好酒席,请吴王僚过来吃饭。吴王僚不知道是有所察觉,还是出于安保的习惯做法,总之就是搞了很大阵仗,从王宫到公子光府,一直到每个门户、台阶,都安排好特勤局——开个玩笑,就是安排好手持长铍[pī]的亲兵护卫。

酒喝嗨了,公子光假装脚痛风,离开宴会厅,回到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藏在鱼肚子里(后世演义为鱼肠剑),再送上去。

《左传》多了一个细节:“羞者献体改服于门外,执羞者坐行而入,执铍者夹承之,及体,以相授也。”上菜者走到宴会厅外,必须脱掉原来的衣服,赤身裸体表示没藏暗器,再换穿上对方提供的衣服,然后膝行而入。整个过程中,卫兵们都把长铍抵在上菜者身体上,稍有动静便可将他刺穿。

安保措施不可谓不严密。如果说,从王宫到公子光府,一路布置重兵护卫,是为了防外人;到了公子光府上,还这么小心谨慎,只能说明,吴王僚真的对公子光不放心。

但公子光既然要你死,这些当然也想到了。且看《史记·刺客列传》,专诸是怎么刺杀的:

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

比《左传》多了一个“擘鱼”的细节,就像现在一些酒楼一样,都有帮客人把整鱼拆解的服务。也因为这样,专诸才有机会从鱼肚子里把匕首掏出来,直刺王僚。王僚猝不及防,当场死去,卫兵们也把专诸杀了。

《左传》中说,专诸“抽剑刺王,铍交于胷(胸),遂弑王”,就是他抽剑刺杀时,两边护卫的长铍也刺进他胸口,专诸跟王僚是同时死去的。

王僚死,亲兵们乱成一团,公子光的伏兵从地下室攻出,把王僚的亲兵团灭。公子光立即宣布即位,成为新吴王,并用他的另一名作王号,就是吴王阖闾。过后,吴王阖闾兑现诺言,将专诸的儿子封为上卿,“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任命伍子胥为外交大臣,所有国事都跟他商量,并准许他率吴军伐楚。

此后,楚国境内“无岁不有吴师”(《左传·定公四年》),九年后,前506年,吴王阖闾亲率吴军,以孙武为主帅,伍子胥为带路党,势如破竹,攻入楚都郢。伍子胥找到楚平王埋葬地,掘墓鞭尸,报了父兄之仇。

作为刺客,专诸很专业,他的刺杀,确实也改变了吴国甚至是楚国的历史。但此事无所谓正义与否,反正王位都是他们家的,吴王僚和公子光谁上去,对吴国百姓是好是坏,专诸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替谁卖命,至于要刺杀的人是好人坏人,根本不在乎。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吴王僚发现公子光的夺位意图,想及早除掉他,必须借助外人伍子胥之手,并许诺事成之后帮他报仇,那么,专诸的匕首,也会刺向公子光。

《刺客列传》中上榜的其他刺客,除了莫名其妙的曹沫,其他如豫让、聂政、荆轲,都一样是没有立场的刺客,说白了,都是政治权斗的牺牲品。

唯一为了大义而进行的刺杀,是附在荆轲后面的高渐离,他才是彪柄千秋的义者。

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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