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四年，已过耳顺之年的袁枚再次回到杭州，想在西湖边找个地方暂住。
他看了几处，最后觉得德生庵附近风景宜人，心动了。转了一圈，却发现庵后放着许多棺材，堆积如山，目测至少过千。心里有点发毛，就问庵里和尚，这么多棺材，会不会有鬼出来害人？和尚说，施主请放一百个心，这些鬼全都是有钱鬼，所以这一带的治安状况比全杭州城的平均水平要好五倍以上。
袁枚不解，说全杭州城的有钱人全死了，也没这么多吧，你看它们停棺多年都无法安葬，明明就是买不起墓园死不起的穷鬼。
和尚说，对不起，施主您浅薄了，所谓富鬼穷鬼，并不是由生前有钱没钱决定的，重点看死后。凡是有人祭拜，有酒肉供奉，有纸钱烧汇的，就是有钱鬼了。这些棺材虽然放了好几年没安葬，但逢年过节，本庵都会替他们去化缘，做水陆道场，特别是七月半，庵里烧纸钱动不动就过千万，这些鬼死后老有钱了，有什么理由出来害人？施主您也当过官，应该比贫僧还清楚，社会上那些抢劫诈骗的，说到底都是因为穷，鬼也一样啊。
本以为，和尚会说出“佛门重地，鬼焉敢乱来”之类的话来，没想到，却用了一个很具现实意义的逻辑，把袁大才子给说服了，定租下来。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还真一个鬼影都没见过。
在袁枚的《子不语》中，这个故事就叫《穷鬼祟人富鬼不祟人》。祟就是作祟，祸祸。
鬼有钱就不会害人这种说法，不知道是不是德生庵和尚的原创，但不管你信不信，至少袁枚是信的。除了《子不语》这一篇实录，在《随园诗话·补遗》中，袁枚也诗意地描述了他在杭州的这一段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日子：
宋人《渔父》词云：“归来月下渔舟暗，认得山妻结网灯。”又云：“不愁日垂还家错，认得芭蕉出槿篱。”二语相似。余寓西湖德生庵，夜深断桥独步，常恐迷路，紧望僧庵灯影而归，方觉二诗之妙。
袁枚说，他在德生庵暂住的时候，经常半夜到断桥散步，然后又靠着庵里的灯火指引，安全走回去，途中只有诗意，没有灵异。
综合这两篇笔记，不难看出，袁枚真的认为，仓廪实而人知礼节，纸钱足而鬼知荣辱。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当然也能使鬼安分守纪不害人。可是，这句俗话还有下一句，“无钱鬼也不开门”。真正的穷人，死了连棺材都买不起，没红包，火葬场也排不上号，最后的归宿就是乱葬岗，两袖空空下地狱，阴间的大门也不会对他敞开，成了没有户籍的孤魂野鬼，享受不到佛门福利，摇号投胎更甭想了，只能在阳间到处游荡。
这样的鬼，不作祟才怪。
那么，袁枚在西湖边的一个多月为什么就没被鬼弄呢？
真正的原因，就在他遭遇的另一次灵异事件之中。
那还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乾隆十五年，袁枚寄居在苏州一个叫江鱼峰的朋友家。江鱼峰的儿子江宝臣去南京参加乡试，回来后病得很重，当地医生束手无策，江知道袁枚跟名医薛一瓢熟，就央求袁枚帮请薛名医来。
袁枚写了信派人送去，算好时间，跟江雨峰在门口等着迎接薛名医。正站着，突然听到病人在房里喊了一声：“顾尧年来了！”接着又说：“顾老先生请坐。”
顾尧年是谁？
他本是苏州城一个小市民，两年前，米价暴涨，民不聊生，他挺身而出，自捆双手，背上贴了一张纸，上写八个大字：“无钱买米，穷人难活。”跪在苏州知府门前，求官员出手控制粮价。见有人出头，很多苏州市民也跟着到知府衙门跪求，于是酿成了群体事件，最后惊动朝廷，乾隆暴怒，以“刁民聚众抗官”为罪名，下旨将顾年尧杖毙。
事情才过两年，从一个病人口中说出顾尧年的名字来，袁枚和江雨峰都大吃一惊。又听得那个声音继续说：“江相公，您已考中乡试三十八名，病也没啥大碍，不用求医问药自己也会好的。只要给我点酒肉，我吃饱喝足就离开。”
江雨峰赶紧进屋，朝着病榻上的儿子深深一揖，说：“顾老先生放过我儿子，尽快离开，过后定当厚祭，酒会有的，肉也会有的。”那声音说：“我也想走。可外面有一个当官的杭州人袁枚，我怕他，出不去。”又说：“薛先生到门口了，他是良医，我得避开他。”
江雨峰急忙出来，拉袁枚让路。这时，神医薛一瓢果然也到了。袁枚把这怪事告诉他，薛一瓢一听，笑着说：“鬼既然怕咱俩，咱就一起进去驱鬼吧。”
袁、薛进了房，薛开始望闻问切，袁枚拿着扫把在床前装模作样地扫地，许久，房里再也没异象。薛一瓢只开了一副药，江宝臣喝了就全好了。后来乡试放榜，果然是第三十八名。
这事载于《子不语·卷二》，原文就叫《顾尧年》。从这篇来看，西湖周边的鬼为什么不敢骚扰袁枚，已有了答案：他是个官。虽然，此前一年，袁枚已辞官隐居于南京小仓山随园，但官威还在。
故事讲到这里，鬼为什么怕袁枚已不重要了，顾尧年生前死后的反差，才让人惊掉下巴。
顾尧年，史册有载，他为物价飞涨而跟官府正面硬刚。千百年来，这样的义士，都免不了被杀头、杖毙或入狱的命运。但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牺牲，才撕下了太平治世的遮羞布。
偏偏这样的勇士，在袁枚笔下，死后如此不堪：附身在一个刚考完科举的书生身上，竟是想剧透考试名次来换一顿酒。然后，他竟然怕一个卸任的前官员，以及一个医生，一听说他们来了，就魂飞魄散。
生当人杰，死却猥琐，难道鬼真是人的反物质？
理性分析，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江宝臣病重，精神恍惚，出现幻视幻听。
两年前顾尧年被杖毙，也许江宝臣围观了整个过程，刺激颇深，在极端精神状况下，以为见到了顾的鬼魂，解释得通；又或许，他刚参加的乡试就有一道策论《如果你是苏州知府，碰到顾尧年这样的刁民聚众抗官，该如何替朝廷分忧》？考试时他被这题难住，以致忧郁成疾，顾尧年便在他心里“阴魂不散”。
第二，此事纯属袁枚的虚构。
这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果真是这样，袁枚为什么要黑一个死了两年的义士？
不妨想一下，顾尧年死后变成这样，说明了什么。
第一，阴间不但没为他主持公道，惩恶扬善，甚至连饭都不给吃，民间也没人敢祭拜他，烈士易做，饿鬼难当；第二，生前再怎么蔑视权贵，死后也怕官威；第三，凡是鬼，生前再怎么为正义而牺牲，死后总是要害人的，所以才会怕救人的良医。
说好的“正义虽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呢？说好的“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厄于风雪”呢？
看过袁枚这故事的民众，心里会想些什么？
再怎么视死如归，如果知道死后如此不堪，还会选择为民请命吗？
要知道，像袁枚这种当过官的文人，一辈子都是既得利益者，他编这故事的目的，明显是借着污名化顾尧年来吓阻后来人，向朝廷表忠心——他在文坛最肃杀凛冽的乾隆朝还出了五本书，安然无恙，已足够说明一切。
所以，你猜乾隆如果看到袁枚这个故事，会说些什么？
“袁卿有心，朕怀甚慰，可授予牧斋文学奖。”
2023-08-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