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又到,循例还是要讲几个鬼故事的,谁让本号叫“现代聊斋”呢。
不过,今天要分享的是几个比较轻松的,老少咸宜,不用分级。
明朝小说家冯梦龙的《古今谭概》,是本段子集,鬼故事不少,既有浅陋无稽的,也有细思极恐的。其中颇堪咀嚼的,是古代文人对鬼的态度。
嵇康,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不用多介绍。说某一夜,他在灯火下弹琴,忽有一鬼入室,刚来时脸很小,一听到琴声,脸像气球一样瞬间吹胀,身体也突然抻长,甚至高达一丈多。估计这鬼应该是个乐迷,他想表达,我能听到乐圣弹琴,真是“好大的面子”。但嵇康根本不领情,琴也不弹了,盯着那鬼看了许久,一口气把灯火吹灭,说:“耻与魑魅争光。”
大有“我跟你们鬼类不共戴天”之意。
无独有偶,阮侃,嵇康好基友,也是西晋初的文学家,还是个医师。有一次他去上厕所,也在厕所里见到一个鬼,巧的是,那鬼也是“长丈余”,全身乌漆嘛黑,眼睛比李大眼还大,就蹲在阮侃前面。阮侃很淡定,盯着那鬼,也是看了许久,鬼说:“你瞅啥?”阮侃说:“大家都说鬼面目可憎,果然,哈哈哈!”于是,“鬼惭而退”。
深度怀疑这鬼就是曾经去找嵇康听琴的那一只,被嵇康羞辱后,想找嵇康的好基友评理,没想到又被羞辱。所谓“惭而退”,应该是哭死在厕所里了。
还有一位,阮修,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侄子,也是西晋名士。他听到很多人都在说人死有鬼,就总是用一句话反驳:“那些见鬼的,都说那鬼穿着生前的衣服,就算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鬼,难道衣服也会变鬼吗?”这话常把人驳倒,但有一个叫王弱生的反驳他说:“人梦中还穿着衣服呢,难道衣服也会做梦吗?”
讲到这里,冯梦龙忍不住插嘴:“余谓生时衣服,神气所托,能灵幻出来,正是有鬼处。”
你说有就有了。
就连大文豪苏东坡,也用这样的逻辑去怼不信神佛者。
《古今谭概·塞语部》有一则《苏公论佛》说到,苏东坡的好友,也是北宋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范镇,说他不信佛,苏东坡就问他,你为什么不信?范镇说,平生事,凡是我从没见过的,我都无法相信。苏东坡就说:
公亦安能然哉。设公有疾,令医切脉,医曰‘寒’,则服热药,曰‘热’,则服寒药。公何尝见脉而后信之?
怎么能这么想。你有病,请医生来诊脉,医生说是寒疾,就得服热药;医生说热疾,就得服寒药。可是你见过你自己的脉象吗?怎么就相信医生的话?
这就是典型诡辩。“没见过就无法相信”当然很容易驳倒,只举空气为例即可,但苏东坡所说的医生诊脉,那脉搏,恰恰是人可以触摸到、而且肉眼都能看到的现象,只不过医生以浮沉虚实去分类,再据此诊断寒热罢了。
所以苏东坡跟范镇的辩论,不是苏东坡的胜利,而是祖国传统医学又赢了一次。若按苏东坡的辩论逻辑,有常识的人反过来一想,祖国传统医学就悬了。
扯远了。这些争论都执着于“有”跟“无”,既没意义,也很扯淡。网络时代,你问那些打网游卖装备的朋友,他们都会告诉你:虚拟即真实。想要我虚拟世界里的战袍什么的,请拿真金白银来买。
其实,比嵇康、阮侃、阮修还古的古人,对这问题就看得很清楚。
两千年前,东汉思想家王充,在他的《论衡·订鬼篇》开篇即说: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鬼,“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人有生老病死,病了就生忧惧之心,忧惧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会导致幻视、幻听等现象。
现代科学也是这么解释的。一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么,像苏东坡那样的大文豪,真的相信有鬼神吗?
不见得。
没错,《古今谭概·癖嗜部》中还提到,苏东坡很喜欢说鬼。
苏子瞻在黄州及岭外,每旦起,不招客与语,必出访客。所与游亦不尽择,谈谐放荡,各尽其意。有不能谈者,则强之使说鬼。或辞无者,则曰:“姑妄言之。”
这段记载,冯梦龙洗自北宋词人叶梦得的《避暑录话》一书,原文如下:
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
苏东坡被贬黄州时,耐不住寂寞,每天不是找人来陪他聊天,就是出去找人聊天。他也不挑人,不管对方智商、境界高低,他都完全没障碍。碰到实在无法聊高大上话题的,他就一定要跟对方谈鬼,若那人说鬼不存在,他就说:“就那么随便一说嘛,认真你就输了。”所以他每次都能跟人聊得很嗨。要是哪天一个客人都没有,他就像病了一样,郁郁寡欢。
可见,苏东坡喜欢说鬼,完全是因为无聊而聊。
要知道,被贬黄州,是他人生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打击。为什么被贬黄州?因为“乌台诗案”。为什么会有“乌台诗案”?因为他在政治上选错边,被宋神宗和新党视为眼中钉,政敌从他写的大量诗文中深文周纳,找出一些他妄议朝廷大政方针的“证据”,最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约等于区县武装部副部长,完全是一个闲职),还被实行边控,即不能离开黄州。
所有的政治理想,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捡了一条命已是万幸,不甘寂寞的苏大文豪,除了说些鬼话,还能说什么?
所以,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写苏东坡在黄州喜欢说鬼,虽然是对叶梦得《避暑录话》的摘抄,但最后他加了一句评语,境界立马不同:“英雄不得志,直以说鬼消其肮脏,悲夫!”
英雄备受打压,只能以鬼话来浇心中块垒,掩盖那些窝囊、愤懑的负能量,实在太可悲了。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中国古代有那么谈狐说鬼的志怪小说了吧。
但凡能正常说人话,谁喜欢开口就说鬼话。
万幸的是,哪怕是在文字狱高峰期,乾隆年间,也有大量的志怪小说刊行,其中不乏影射文学。但《清代文字狱档》记录了上百个案子,没有哪个文人是因为讲鬼故事而罹难的。
一念及此,再轻松的话题,瞬间也变得沉重起来。
2022-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