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虹(右二)和她的同龄小插友
秋虹跟我是一个公社不一个生产队的插友。
秋虹插队时只有十三四岁。她和他们队的好几个小女孩按政策不该上山下乡,她们是跟家长哭闹打滚儿、写血书、偷出户口本、跟高年级同学跑到天安门冲着毛主席像举拳头发毒誓跑到农村来的。
秋虹家境清贫,母亲在她十岁左右就离世了,她还有一个弟弟,父亲是小学教员。秋虹的出走除了热血沸腾,生活窘困可能也是原因。
这帮孩子一直践行“在农村把自己锤炼成钢铁战士”的誓言。比如秋虹,一年365天,假如不回北京猫冬,如果没有女人生理期,秋虹她能干360天的活儿。
插队时她黄瘦黄瘦的,她的肠胃一点儿也不像她不苟言谈的性格,稍有得罪就飞流直下地折腾她。但她不会因此耽误把矮小娇嫩的身体扔在大田里。甭管是跟壮劳力在大田里拼还是队里照顾她跟老弱病残在一块干轻体力活,秋虹她靠着毅力和恒心一天不落地干。
有人私下嘀咕说秋虹的爸爸高大魁梧,秋虹没随她爸,可能是这么小就干重活累活给压的不长个儿了。可不,每天出工站在地头看着咱们内蒙广袤的土地和没有尽头的垄沟子,那叫一个地惶惶人惶惶的绝望哎。有的生产队的地垄长达三四里,一上午都不一定能干个来回,据说有女知青还没开始干就坐在地头哭成一滩泥。不光拼命垄沟子,还有各种压迫人的活计等着你玩儿命呢,十几岁的秋虹能长个儿吗?
插队后期,我们队就剩下我和两间空屋子,秋虹队就剩秋虹和一个男生,后来那个男生娶了当地女另立门户了,秋虹跟我同命了。有一次我去秋虹队玩儿,为了让她歇两天,走时我把她绑架到我们队。在我这儿秋虹住到了她认可的时间,我这个散漫鬼就不好再拖劳模的腿,正好队里有两挂上街里的马车,她搭车回府,我上了另一挂车送她。
回大莫丁必经前兴农大队。前兴农的狗很维权,感觉个顶个的都能应聘警犬。这么多年每路过此地至少有两三只尾随我狂吠,我必一路弯腰鞠躬行大礼(假装捡石头砍狗),狗也接礼站住不动或往后挪两步,就这么着且行且弯(腰)且站,我们互动到该分手时它们才掉转头。那时的狗也算斯文,不太大动干戈,顶多跟你身后头狂叫。不成想这趟路过前兴农有只狗大打出手。
这两挂车匀速地走在前兴农的街道上,前后距离有几十米。突然,我发现后面秋虹坐的那挂车不走了还围上来一群人。不好,出事了,我跳下车,飞奔过去一看吓傻了。秋虹因为两腿下垂坐在马车的尾部,不知谁家的恶狗突发神经病追上来把秋虹的右小腿肚子咬得鲜肉外翻,血汩汩直流。我泪眼模糊,心里哭声一片。我嚷嚷谁家的狗,怎么看的狗……估计围观的,帮着包扎的人里有狗主人,但不敢吭声。秋虹很镇定,一声不吭,由着老乡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
我把秋虹送到家,不忍离去,照顾了她两天。那时没有必须一连打三天的狂犬疫苗,连破伤风针都没打,甚至没吃一粒药,更没有赔偿和道歉,秋虹挺过来了,腿上留下一块永久的伤疤。因为受伤,还耽误秋虹好几天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秋虹本来是快乐的龙兴行却给她酿下这么大的祸端,更是在我心里留下一块永远抹不掉的阴影。
秋虹结束插队回到北京,分配在铁路局丰台电务段工作,每天从东城跑到丰台不说,还要爬电线杆子高空作业。一个娇小的女子爬上高高的电线杆,在下面仰望的人都会天旋地转。这个画面告诉人们,这个小女子肯定不是找领导谈条件闹情绪的人。
十几年后婆家托了关系,秋虹不再爬电线杆子,在铁路局坐了办公室,这才是安静恬淡的小秋虹应该干的活。
退休后秋虹闲不住谋到一份工作,是在西郊一所大学做学生宿舍管理,这活儿责任大又琐碎。秋虹干么是么,连年被评先进宿管员,还和一块干活的婆妈相处融洽,这很难得,因为秋虹不善扎女人堆。
单位离她家很远,每天来回三四个小时,每礼拜还有夜班要上。但是应该颐养天年五十多岁的秋虹仍旧像劳作在一望无边的田地里,每天每的以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坚韧的意志力去认真完成这个很多人不稀罕干的工作。
几年后突然听说秋虹患了癌症,这简直把我们这帮老伙伴惊倒,谁长癌也轮不到秋虹啊。秋虹静静的,与人与事不计较不争抢,秋虹根本不属于癌性格的人,怎么就癌了呢。医生还吓人吱啦地说她这个癌是最难治愈的一种叫什么什么,是那种让人听后两秒钟就忘了的名字,然后喘匀了气儿再来一句——还好,发现的不算晚。
我们都被网络上叫唤的“癌症性格一二三”绑定思维,动不动就把“癌性格”挂在嘴上。其实很多长癌人和所谓癌性格反差极大,所以我认定长癌是劳心劳累免疫力下降或者还有生活习惯的不良所致,要说跟性格有关,靠边站站。
手术后秋虹想明白了,干嘛要玩命挣钱祸害老命,就开始静养恢复元气。她经常去图书馆看书和借书,她每年能看二十多本书,安静的书桌能为她放下。
秋虹有着良好的生活作风——节俭。她的节俭风格年轻人看了不屑;同龄人看了会说秋虹啊,你真想不开,都什么岁数了。秋虹有她自己的生活观,有她自己对日子的满足和满意的点,任人说去。
秋虹不仅自己省,也喜欢让别人省。比如打电话。秋虹没有手机,她觉得没用,是一种浪费,而是用座机。座机三分钟之内计费一毛钱,她打给别人一般不超过三分钟。而别人打给她,从来她都是匆匆说几句话就开劝——挂了吧挂了吧,有时连两分钟都不够。每次我给她打电话根本不理会她的“劝省”,故意东拉西扯说个溜够。
秋虹手术后,我托在北京的姐姐给她送去慰问金。我姐临走,秋虹把跟我姐借的书用报纸包好放进提兜交给我姐。我姐到家打开包书纸,书里夹着我给秋虹的慰问金。我姐打电话告诉我,给我气的,小秋虹,你这么不领情!转过头,我给秋虹邮寄了一纸匣子补品。寄出后就等着秋虹拒收,邮递员把退单交给我。还好等来的是秋虹千恩万谢的电话。
秋虹有一次提起“那年你来我家,给我带来一大瓶子炒咸菜还有一兜子梨,我永远也忘不了”。但是我忘了,经她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是七十年代后期,我刚参加工作,工资26元。秋虹从内蒙古转插到北京郊区农村还没回到北京市里,更没工作。那天我带着炒咸菜和梨去她家,她和她的老父亲坐在昏暗空荡的小屋里,这点小事让秋虹记了一辈子。秋虹的“要记恩要感恩”让我感动。
秋虹的节省和不愿让别人为她破费,秋虹的收受一瓶咸菜一兜梨,一纸匣子补品,甚至三分钟以外的电话费……她一生都会记住,都会不安。于是,她退还给我的慰问金我释然了。
秋虹有一个几十年不改变的生活习惯——她从来不用洗衣机(她说她就是洗衣机)而是用手搓洗一切东西,包括床单、被里被面、褥里褥面等大件。因为她不用被罩套被子,而是经常拆洗被褥,然后一针一线地做上。她不仅给自家做,婆家的,小姑子家的,全包,即使大病一场也不曾断顿。光这个搓、洗、缝、做,就让我把秋虹佩服得呀,没二话。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2022-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