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翻阅过去写作的诗词,其中一首是记录开山造石的:“巍巍石亘掌中岩,大锤一抡断腰开。朵朵白烟錾錾火,迢迢铿锵送歌来。”
如今复看,很是惊讶当时的心态,为何那样艰苦的劳动,仍能壮怀激烈,拿了汗流浃背的光景,描绘得如此充满诗情画意?
记忆中那是1960年代的末尾,原本在城里复课闹革命的学生,一个号召,便成千上万的去了农村。我就读的乐山二中,按上面的指示,全部往安谷区迁移。安谷区是很大的一个范围,从今天的太阳岛一直延伸至太平镇,纵约70华里。我落户的车子公社,与乐山城仅一河之隔,但我选择的地点,是它地处最远的大队,距城约10华里左右。这一带坝田居多,附少量山地,山岭上六十年代初飞机播种的松籽,已蔚然成林,同纯粹地处平坝的村子相比,可以解决部分燃料问题。
这一带早年叫惠安村,此称呼源自当地堰河上横跨的一座惠安桥。桥面平坦,是用厚厚的青石板,横卧在几个桥墩上,结构简练,却很稳重。公社化后,惠安村改名惠安大队。再后来“文革”风起,遂改称东风大队。前些年我旧地重游,惠安桥横跨堰河如故,地名又恢复为惠安村了。
我落户的东风二队,从前叫甄刘碥,居住甄刘两姓大户。我下乡时,甄家已经绝户,据说就绝迹于前几年的大饥荒时期,闻听后不免有些恻然。
这地方最大的不便,是没有电灯。不逢月亮的时候,在野地里行走,伸手不见五指。农民的说法还要形象,谓之“一锭墨的黑”。刚去的一段时间,每到夜晚,屋外漆黑,屋内昏灯一盏,很不习惯。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干了整整一年的农活。年底时,大队书记宣布说:要在一队的地面上修建一个水电站。计划确定后,即从各生产队抽调人力上山采石。队长问我去不?我说当然去了。
山上石头是现成的,寻一片地质条件适宜的岩层,揭去草皮泥土,一伙人甩开膀子就干上了。本地村民,可说天生便是石匠。过去建房,地基都用石料,靠山吃山,配置一把大锤,几根錾子,敲敲打打也就无师自通了。我住的农家,房东姓刘,我叫他大爷,女主人我喊大大。大爷解放前学过道士,懂阴阳风水,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常请他看黄道吉日,或是挑选宅基坟地。文革时移风易俗,他从此敛足而居,不再外出替人张罗。他家有个牛栏,养着生产队一头母牛,后来母牛生子,需要整修,他便索性将牛栏原来的泥地,全部铺成石板。那段时间,我天天跟他上山开采石头。等到牛栏改造完工,我的石匠技术已经学得很不错了。
在采石厂干活,是件很辛苦的事。偌大一片山岩,要按既定的厚度一层层揭开,须先做好“抬帮眼”。用錾子在岩坡上均匀地凿出一排眼来,拿专门定打的铁楔子塞进去,再用一把特制的大锤,从头到尾挨个击打。大锤的锤把,是那种拇指粗细、柔韧性极好的桑条,一米多长,因顶端坠着三十来斤的铁锤,举在手里,颤悠悠的,好使。抡锤的汉子,将大锤高举过头顶,移动脚步,走到悬崖边上,站定脚跟,凝神运气,瞅准铁楔子呼啸一声,就见大锤越过头顶,成弧线落下,奋力击打在铁楔上,撞出“铛”的一声脆响,在山谷间悠悠的荡出老远。
一人击打累了,换一人接着再撞,直到将岩层按预定的厚度震开。整个过程,从帮眼的凿打,到撞击的力度,每个环节都必须加以技术控制,否则揭开的岩层,厚薄不匀,再来返工,亏可就吃大了。
刚去石厂干活时,有些老石匠以为是生产队照顾我,派我充数来混工分的,把我像小工似的呼来唤去。待看我凿眼抡锤干得有板有眼,才晓得我并非外行。要说混工分的人也有,四队来的杨泽普就算一个。此人其实大有来历,参加过抗美援朝,五短身材,能说会道,没事儿讲上一段开城战役,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他打的抬帮眼安上楔子,经大锤一击,总是不朝岩石里钻,每次都得别人重新修整。好在他擅长吹牛,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常常把人逗得乐呵呵的,大家也就不去计较。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偏是这石厂纯粹清一色的男人,活干久了,不免重复枯燥。为着解闷,这石匠行里兴说粗话荤话,无论谁来,只要跟着混上一段时间,便会学得生冷不忌,荤素两开。有一种荤段子是专门编来唱的,谁的作者说不清楚,总之口口相传,唱顺口了就来即兴创作。
抡大锤砸帮眼的时候,最适宜唱荤段子。当一手抓住桑条,嘴里便窕声妖妖的唱起来了:么嫂儿吔,你好人材,怀里揣着对大白奶。
那大锤就举在头上,边唱边走,声调高而尖细。待脚步移到悬崖边上,歌声骤然停止,人就正对帮眼,敛神屏气。接下来吼出一声长啸,大锤往下一砸,“铛”地撞出一记脆响,波浪一般传向两侧山谷,再原声带似的反射回来,如同美妙的音乐。有时唱得兴起,不免忘乎所以,把岩石当作女人,吼一句“挓开你的腿哟,给你塞进去哟”。极个别不会歌唱的石匠,只打闷锤,那味道便寡淡许多,精神也疲乏得快。
如果顺利,将帮眼来来回回击打几次,岩层便会震开一条平顺的裂缝,塞在抬帮眼里的楔子,用手一拔,能很轻易地取出。此时的任务,是把抬开的岩层,按需要的大小分割成一块块条石。依然要做“眼子”,不过术语上管它叫“睡帮眼”。睡帮眼比抬帮眼好打,抬帮眼因为是在坡面上做,操作面窄,人常常得蹲着,跪着;睡帮眼是平面施工,犹如给一个平躺着的人手术,敲打时人不吃亏,可以坐在小凳或草垫上干。况且比较大锤,几斤重的手锤握在手中,节奏快慢可自由掌握,是吹牛聊天的绝好时候。
杨泽普石匠技术低下,讲故事却是一流好手。他一天凿不了几个眼,能合格的也寥寥可数,但一张嘴笑话不断,能把人逗得乐呵呵的。他的经典笑话我至今还能记得两个。某个戏班,常年在外演出。有天临到登台,扮演宋太祖的演员因昨晚玩牌误了睡眠,前台锣鼓已经敲响,他才匆忙赶到后台。当天挂牌剧目是武打戏《下河东》,他来不及仔细化妆,随手绰起一件兵器,就急急忙忙上了舞台。与他唱对手戏的演员,在台上旋了半天,该说的戏词早已说完,就等他上台对阵厮杀。久等无人上来,不得已又拿台词重复了一遍,这才见他撩开马门姗姗来迟。等到彼此照面,却发现上台的宋太祖赵匡胤装束大变。无奈时间紧迫,只好上前叫阵。这边一位毫无察觉,抬手一捋胡须,才发现下巴颏光溜溜的,忘了戴髯套。再来高举兵器,盘龙棍居然误拿成了木刀!情急之下,他眼睛一转,立刻变换台词,高声说道:下河东一仗,把孤王的胡须杀掉,丢掉了盘龙棍,朕耍木刀。不能把你娃娃杀死,也要砍你个鹅丁包。
记得当时情景,杨泽普一边说一边比划,还穿插念上几句京腔道白,直乐得人人开怀大笑,他却一本正经看着我们,笑得我们眼泪花子都流出来了。
另一个故事则不妨说有点哲学意味。过去,戏班下地方巡回演出,得先拜会当地乡绅中的主事者,联络感情,拉拢关系。等到最后一场演出结束,主事者感觉满意,命人燃放鞭炮表示送客,戏班才能拿到赏钱,收拾道具走人。且说有一戏班,在某镇演出了数天,对方就是不放鞭炮。眼瞅着就要无戏可唱,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最着急的是那班主,不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后来去茶馆闷坐,才打听到原委,却是唱《拾玉镯》时,女演员下楼的动作少迈了一步。如此小错,善意者不妨直截了当说说也就罢了,如今不理不睬,让你蒙在鼓里,显然是想故意为难了。这班主索性横下一条心来,当晚挂牌演出《赤壁之战》,他就叫几个龙套演员,手持令旗,不断在台上绕来绕去。这下轮到台下观众莫名其妙了。第二天,主事乡绅派人来请班主,问他:你这是哪门子演法?班主回答说:史书记载,曹操与东吴决战,率百万大军下江南,那长龙似的队伍,怎么也得走好几天呀!主事乡绅无言以对,吩咐管事说:“放炮走人。”
我到现在回忆,那杨泽普肚子中的故事,不知还有多少。总之在石厂前后干了一个多月光景,他石头打的不多,故事却每天接连不断。后来始知,他参军前,学过船工,跑过码头,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接触,荤段子素段子装了不少。有时干活累了,荤素兼听,确实醒脑提神。
后来听陕北、山西一带民歌,情郎妹子的好个缠绵,不也唱得痴迷迷的?再譬如今天风靡南北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岂不也是情痴情迷?在那样简单枯燥的环境里劳作,劳动者为打发无聊的光阴,面朝空旷的苍天吼一嗓门,喊几句荤曲儿,过过口瘾,其实也无伤大雅。
2021-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