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习惯,男孩叫有后,女孩不算。我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疯了。
我看是没有后的。一个大炼钢铁,一个人民公社。大跃进的发明权是我,还是柯老?我同柯庆施谈过一次话,我说还是我。你那个属于意识形态,你有没有责任?(按:柯曾在1957年12月上海党代会作过一个长篇报告《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内容重提多快好省,要15年赶超英国,具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大跃进精神,极为毛赞赏,成为南宁会议的先声。)钢铁你要搞600万吨(按:1958年6月华东计划会议,确定华东1959年钢铁指标为600万吨,引起全国1959年指标全面高涨,也影响到1958年钢铁指标的变化),我要搞1070万吨,北戴河会议发公报,薄一波建议,也觉得可行。从此闯下大祸,9000万人上阵。始作俑者是我,应该绝子灭孙。补贴40亿,搞小土群、小洋群。“得不偿失”,“得失相当”等说法,即由此而来。我劝同志们,自己有责任的,统统分析一下,不要往多讲,也不要往少讲,都吐出来。无非拉屎嘛,有屎拉出来,有屁放出来,肚子就舒服了。今天不再讲别的,因为还要睡觉。你们要继续开会就开,我就不开了。讲了好久?不到两个钟头嘛。散会!
这个讲话,对我们这些“动摇分于”,“离右派30公里”的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闷头一棒。散会后,我们离开小会场不远,回头看见彭德怀挡着毛泽东在说话。(后来知道,是彭德怀申明,这封信只是供主席个人参考的,没有准备印发给大家。)
我们四个人:田家英、陈伯达、吴冷西和我,沿着山边信步走去,心中都是沉甸甸的,没有一个人讲话,怀念田家英文中,我记下了这一情景:走到半山腰的一个石亭中(大概是小天池),大家停下来,还是没有人吱声。
亭中有一块天然大石,上刻明人王阳明诗句:
昨夜月明山顶宿,隐隐雷声翻山谷。
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茅屋。
刻诗者是否预知我们要到这个亭子来?诗意跟我们此时心境有某种暗合。(此诗是不久前偶然碰到的,在秦城做诗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年是背得的。)在亭中,远望长江天际流去,近听山中松涛沉吟,大家仍无言相对。见到亭中几个石柱无一联刻,有人提议,写一副对联吧,我拣起地下烧焦的松枝,还没有想好联句时,家英抬手写了这一首有名的旧联: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在心头。
写完了,四个人依旧默默无语,沿着原路,各自回到住处。我的《庐山吟》第五首,回忆了这一凄凉时刻:
信步无言山路旁,大江天际去茫茫。
明诗刻石已难记,亭柱书联却未忘。
中午饭吃不进去。下午就开小组会,讨论毛泽东讲话。晚饭后,千不该万不该,又到小舟和周惠的住处去了。这当然是由于思想不通,满肚子意见要发泄,去找他们谈谈,平息一下情绪。小舟同我一样,比较激动。他怀疑毛泽东的这篇讲话,是否经过常委讨论。按照讲话精神发展下去,很像斯大林晚年,没有真正集体领导,只有个人独断专行。这样,终将导致党的分裂。我们都同意这种看法。周惠也感到毛泽东对一些问题的决定,反复变化太快。谈到斯特朗的谈话,她曾当面称赞毛泽东超过马恩列斯,而毛泽东没有答话。感觉多年来的顺境,毛泽东确实骄傲起来了。
我认为毛泽东确是喜欢高指标的(这是我这一年多来的接触和个别谈话中,深深感觉到的),只喜欢柯庆施那样一些吹牛说大话、奉承迎合的人(柯是个手拿大棒,随时准备整人的人)。当然,谭老板放炮不准,但勇于负责,还是很喜欢的。黄克诚这样比较偏于稳重、多看困难的人,就很不喜欢。我又说,这样的讲话不是“翻云覆雨”吗?小舟也认为这个讲话,是“一百八十度转变”,使人转不过弯来。他特别激动,想三人一起到毛泽东处辩论一顿,争吵一顿也好。我认为从讲话来看,正在气头上,去也没法谈。于是小舟要去找黄克诚谈。这时,我倒有个心眼,觉得这样去谈,不就变成“小组织活动”了?会授人以柄。周惠也不想去。但拗不过小舟。他拨通电话,黄克诚不同意我们去。由于小舟的坚持,黄克诚只好说:“你们要来就来吧。”
于是就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二十三夜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