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从春秋第一霸到春秋第一臭》讲了好大喜功的齐桓公从称霸到遗臭的一生，有朋友说，论第一臭，齐桓公不如晋景公，因为“尸臭应该比不过屎臭”。我解释，我说的“第一”，是从时间线上说的，晋景公比齐桓公晚臭了几十年，所以没排上第一。
刚好，此公我们之前也是有扒过的，再把他拎上来洗一洗，大家就捂着鼻子看吧。
晋景公姬獳，齐桓公之后的春秋霸主晋文公重耳之孙，在位十九年，风评还不错。巧的是，他也有霸主之名——清代史学家全祖望版本的春秋五霸，晋景公赫然上榜。这主要是基于，他在位期间，对外遏制了楚庄王的霸业，对内用残酷手段打压了赵氏专权，取得公室对卿族的胜利。
这样的政绩，能否厕身霸主之列，尚有争议。但只论“厕身”的话，就没人敢跟他争了。
因为，晋景公最后真的死在厕坑里。
在《左传》的记载中，晋景公之死，一开始画风很聊斋：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左传·成公十年》，下同）
晋景公病了，梦见一个长发拖地的恶鬼，在他宫外捶胸顿足，凄厉地喊着：“你杀了我的后代，不仁不义，我得到天帝特许，来找你报仇了！”说着踹门而入。景公吓得躲到内室，那鬼又踢翻三重门，伸出爪子直扑过来……景公吓醒，即召巫师解梦。巫师占了一卦，实言相告，说我算到的结果，就跟君上梦到的一样。景公问那怎么办，有没有化解之法。巫师摇摇头说，君上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
晋景公有这样的噩梦，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心里有鬼。两年前，晋国爆发著名的“赵氏孤儿”，以赵同、赵括为首的赵氏一族，正是被晋景公所灭。
当然，“赵氏孤儿”并不像后世戏文演义的那么正邪分明。整件事的起因，还是晋卿赵衰之子赵婴齐（赵盾异母弟）在侄子赵朔（赵盾之子）死后，跟赵朔之妻、也就是他的侄媳庄姬私通，结果被哥哥赵同和赵括发现，怕家丑外扬，把赵婴齐驱逐出境。庄姬可不是普通贵族女，而是晋景公的姐姐。情人被赶走，她一怒之下，进宫找她弟晋景公，诬告赵同、赵括谋反，晋景公本来就对掌控晋国大权的赵氏不满，姐姐这一递刀，他立即下令，灭了赵氏满门。
在晋国，赵氏世代公卿，赵同、赵括的父亲赵衰，曾跟随晋文公重耳逃亡多年，回国后又尽心辅佐重耳称霸；赵同、赵括的异母大哥赵盾，在晋襄公、晋灵公时代也是晋国中流砥柱，功不可没，所以，晋景公灭了赵氏满门，后来虽然也平反了，还让赵朔和庄姬生的儿子、也就是“赵氏孤儿”赵武继承赵家的一切，但这么做还是消解不了内心的阴影，一生病，身衰神竭，就看到赵氏祖先化成厉鬼来找他复仇。
本来就被噩梦吓得不轻，巫师还火上浇油，晋景公病得更重了，听说秦国医疗技术先进，即派人到秦国求医。秦晋之间虽分分合合，秦国还是慨然应允，派了一个名医过来诊治。名医还没到，晋景公整天恍恍惚惚的，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的病化身为两个小孩，在他身体里讨论，一个说，秦国名医即将到来，恐怕会整治我们，怎么办？另一个说别怕，咱躲在肓上膏下那个位置，他就拿咱们没辙。
晋景公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梦预示着什么。等到秦医到来，一诊脉，摇头说不行了，这病已到了肓之上、膏之下，针炙、药物都到达不了那里，臣窃以为，没救了。晋景公想起梦中听到的话，不但不生气，还夸秦医说，真乃良医也。赏赐他很多财物，让他回秦国去。
这就是成语“病入膏肓”的出处。膏，是心尖脂肪；肓，就在心脏跟横膈膜之间。传统医学认为，这里是针炙和药物的死角。就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三昧真火再厉害，也有一个地方到达不了，那地方就是“巽宫位下”，因为“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所以孙悟空躲在那里，火烧不到，只被烟熏出一双火眼金睛（西游第七回）。
再说晋景公噩梦连连，既然巫师、良医都断言他活不了多久，他自己也就放弃了，躺平等死。没想到，到了那年的六月初，新麦都可以收割了，他还没死。这下子，他觉得被忽悠了。六月初六那天，晋国朝廷循例举行尝新礼，负责农田的官员献上新麦，主持饮食的官员命御厨烹成麦羹，然后，晋景公把之前说他尝不到新麦的那个巫师召来，指着那碗麦羹说，你不是说寡人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吗，现在你怎么解释？
巫师哑口无言，景公一声令下，把他杀了。
我杀不了秦医，我还杀不了你吗。
杀了巫师，景公心情大好，胃口大开，就想吃麦羹——这时候剧情再次反转：麦羹还没吃进嘴里，景公忽觉肚子发胀，搁下碗就去上厕所，没想到，可能是身体虚弱脚步轻浮，一个倒栽葱，竟掉进粪坑里，活活被淹屎。
《左传》写到这里，只用了一句：“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八个字，五个动作一气呵成，服。
只是，读史至此，不可思议有二：一是春秋时期，哪怕是晋国这样的超级大国，君主也是使用旱厕的；第二，得了重病的君主，还得自己亲自上厕所，没人搀着。他要是知道两千多年后有一商人，单是负责为他“控电梯”的员工就有20人，会不会还没掉坑里先哭晕在厕所里。
这事也说明，当病入膏肓的领导命中注定要掉粪坑时，谁都拦不住。
但这还不够惊悚，更惊悚的还是接下来的一句：“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
“小臣”就是宦官。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太监，那天凌晨梦见自己背着国君上了天，没想到，中午值班时，国君掉坑里，他想都没想，第一时间跳进坑里，把国君背上来。
可这时候，晋君身体已凉了，且臭不可闻。（可惜谥号中没有“凉”字和“臭”字。）
太监做到这份上，也是公公中的天花板了，事后应该获朝廷封赠，加官进爵吧？
想得美。《左传》在写他背君主出坑后，又加了四个字：“遂以为殉。”
朝廷把他和晋景公一起埋了。
反正你都这么臭了，怎么洗也是个脏东西，既然有绝对忠心，就陪国君臭味相投去吧。
那么，如果不按时间先后，晋国的这位“浸臭公”是否就是史上死得最臭的君主呢？
别忘了，还有不可一世的那位。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帝三十七年（前210），嬴政东巡路上病死在沙丘宫，赵高、李斯怕引发政变，秘不发丧，“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刚好是夏天，嬴政尸体很快发臭，赵高、李斯怕别人闻到，命随从买来一百多斤腌咸鱼一起载着，以掩盖嬴政的尸臭。
论臭的程度，齐桓公只是尸臭，晋景公只是屎臭，嬴政则是尸臭+腌鱼臭，相当于双倍干投，所以，还是千古一帝配得上千古一臭。
2023-1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