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这句话，在两千多年前，东西方都有人不约而同地说过。
现在一般认为，最早说出这话的，是古希腊作家、史学家希罗多德，他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称号是“历史之父”，因为他是第一位把“历史”直接用作书名的作家。他的原话是：“上帝要使一个人遭难，总是先让他忘乎所以。”
稍晚一点的古希腊悲剧作家欧底庇德斯说：“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
因为深刻，从此广为流传。
查资料，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创作于公元前443年，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期，巧的是，差不多与此同时，左丘明也完成了《左传》和《国语》。
而《左传》中，单是记载楚灵王灭蔡这一事件，就有至少三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左传·昭公十一年（前531）》，一开篇便悬念满满：
景王问于苌弘曰：“今兹诸侯，何实吉？何实凶？”对曰：“蔡凶。此蔡侯般弑其君之岁也，岁在豕韦，弗过此矣。楚将有之，然壅也。岁及大梁，蔡复，楚凶，天之道也。”
周景王问大夫苌弘，你看今年运势，诸侯谁吉谁凶？苌弘说我夜观天象，蔡国会倒血霉。因为今年楚国会找借口攻占蔡国，但这么干是在积恶，蔡国将来是要复国的，楚国将会有大凶，这是天道。
“楚将有之，然壅也……楚凶，天之道也。”壅，堆积。这一句，差不多也是“天欲使楚灭亡，故先让其疯狂”之意。
这是晋楚争霸时期。蔡（都城在今河南上蔡）跟陈（今河南周口淮阳）这两个相邻小国，不管是文化还是价值观，都更倾向于晋，甚至还曾跟晋结盟抗楚。楚灵王认为，陈蔡所为，严重威胁到楚国安全，不灭了它们，很难北上争霸。所以早在三年前，楚灵王就派他弟公子弃疾出兵灭了陈国，把它并为楚国的一个县。
就在这一年的二月底，楚灵王出手灭蔡了。
作为一个对蔡国有碾压性优势的大国，楚灵王一开始竟然不是军事行动，而是毫无底线的偷奸耍滑：他先北上，到达离蔡不远的申地（今河南南阳宛城），派使者带上厚礼到蔡国去，对蔡灵侯说，我们大王请蔡君到申和谈。
蔡灵侯准备前往，有大夫劝他说，楚王贪而无信，一直对咱不顺服他怀恨在心，现在突然示好，肯定有诈，不能去。蔡灵侯不听，只带了一些士人就到申地去。楚灵王设宴，事先埋下甲兵，等蔡灵侯喝高了，即把他抓起来，羞辱了二十天后，再把他杀了，又杀了他带去的七十个士人，然后，派公子弃疾率楚军攻打蔡国。
以和谈为名，悍然对别国之君实施斩首行为，再派兵去攻打，这种事，只有楚、秦这些野蛮国家才干得出来（两百多年后，楚怀王被秦昭王用同样手段骗到秦国囚禁起来，也是报应），一时之间，国际舆论哗然，纷纷把眼光投向有能力主持公道的大国晋。
晋国执政的正卿韩宣子问大夫叔向，你看楚国这次能成功吗？叔向说，军事上应该能成功，但这样的侥幸不可复制。三年前，楚国攻打陈国时，说得好听，什么“我是来安定你们国家的”，陈国人信了他的鬼话，结果被吞并成一个县。如今他对蔡国又这么干，成功了，也不会持久。当年夏桀攻打了有缗国，夏朝被殷商给灭了；纣王战胜了东夷，后来也国灭身亡。楚国现在的政治地位、国家实力，根本不能跟当年的夏、商比，但在暴虐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上天暂时没惩治恶人，任他作恶，并不是在帮他，而是要加重他的罪恶，然后跟他算总账。
最后这一句，原话是：“天之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
“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就跟“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同个意思了。
听了叔向的话，韩宣子也许是看到了“楚攻蔡，晋或最赢”，竟选择袖手旁观。没想到，失去国君的蔡国，竟然在太子率领下顽强对抗楚国大军，从夏到秋坚持了整整一个季节。晋国名将荀吴（中行氏）看不下去，对韩宣子说，三年前楚打陈，我们没救陈；现在楚打蔡，我们又不救蔡，晋国难道就这么无能吗？“为盟主而不恤亡国，将焉用之”？
身为盟主，却对盟国见死不救，以后谁还认你。
也许是这句话刺痛了韩宣子，那年秋天，由晋国发起，齐、鲁、宋、卫、郑、曹、杞八国在厥慭yìn（今河南新乡）召开紧急盟会，共商怎么抗楚救蔡。
郑国派去参加盟会的是大夫子皮，出发前，相国子产对他说：
行不远。不能救蔡也。蔡小而不顺，楚大而不德，天将弃蔡以壅楚，盈而罚之。蔡必亡矣，且丧君而能守者，鲜矣。三年，王其有咎乎！美恶周必复，王恶周矣。
走不了太远的，蔡国救不了了。蔡国小而不服，楚国大而无道，上天将抛弃蔡国来使楚国积累罪过，积满了就惩罚它，蔡国必亡无疑，丧失国君却能保住国家的很少。但再过三年，楚王就要倒霉了。幸运和噩运是循环往复的，他不可能一直幸运下去。
注意子产的这一句“天将弃蔡以壅楚，盈而罚之”，跟苌弘用了同一个字：壅。上天抛弃蔡国，是为了让楚国的罪恶不断累加，好施加天谴。
果然，八国盟会商讨良久，没有达成联合出兵的协议，会后，“晋人使狐父请蔡于楚，弗许”。只由晋国出面派大夫狐父去对楚灵王说：你们这是赤裸裸的侵略，请立即从蔡国撤兵，停止军事行为，尊重蔡国主权完整。
楚灵王只回了一个字：
滚。
诸侯见死不救，蔡国孤军奋战，又苦撑了两个月，终于扛不住，“冬十一月，楚子灭蔡”。
灭蔡后，楚灵王把他弟公子弃疾封为蔡公，然后又干了一件更残暴的事：把蔡国太子掳回楚国，杀以祭天。
这次连楚国官员都看不下去，大夫申无宇断言，“王必悔之”。
从战争爆发到战争结束，周苌弘、晋叔向、郑子产，包括楚国的申无宇，所有的明白人，都在预言“上天要灭楚王，所以先让其疯狂”，结果呢？
灭蔡之后，楚灵王没有停止扩张行动，第二年，又包围徐国，剑指吴国，甚至野心膨胀，要让周王室“分鼎”给他。要知道，他祖父楚庄王当年称霸诸侯，也只是敢向周王室“问鼎”，果然印证了一句话：没有野心的君主不是一个好孙子。
不到两年，“天谴”真的就来了。
穷兵黩武的标配，就是穷奢极欲。之前，楚灵王耗巨资建成天下最大、最奢华的章华宫，攻打徐国时他到接近前线的乾谿xī（今安徽亳州东南）去亲自指挥，在那里又造行宫逍遥作乐，长时间不回国都。于是，“国人苦役”（《史记·楚世家》），他弟公子比、公子弃疾联合各方力量发动政变，杀了楚灵王的太子，立公子比为新楚王，然后派人到驻扎在乾谿的楚军中散布消息说，旧王无道，新王已立，识时务的即时回国，有封赏，继续跟随旧王的，杀无赦。
于是，乾谿的楚军纷纷逃回国去，楚灵王众叛亲离，得知太子被杀时，感叹道：“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史记·楚世家》）我杀了太多别人的儿子了，怎能没有报应。真的被申无宇说中，后悔莫及了。最后的下场，是没人理他，逃到山上差点饿死，还是申无宇的儿子申亥忠心，把他带回家奉养，过没多久，应该是没脸活下去了，在申家上吊自杀。
死的时候，距离他悍然灭蔡，刚好是两年。
楚灵王死后，楚国内乱继续，他弟公子弃疾设局吓死了刚上位的公子比，自己上位，他就是楚平王。
因为也是通过不光彩手段上位的，楚平王为了取得周王室和诸侯支持，便把楚灵王侵占的各国之地还回去，并让陈、蔡复国。
历史的走向，全被苌弘、叔向、子产等人说中了，果然是“天欲其灭亡，必令其疯狂”。
别急着拍手称快，这句话，其实也有问题。
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眼里，它跟“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一样，不过都是弱者的自欺。
因为，既然有一个全能的“老天”的设定，它一开始就知道谁要作恶，完全有能力阻止，为什么不将恶行消灭在萌芽状态，一定累积到一定程度才行“天谴”？
天眼昭昭，难道看不到恶人疯狂的背后，分分钟生灵涂炭？
从这个角度想，所谓“厚其凶恶”，不也是助纣为虐吗？
当然了，如果把“天”理解为天道，自然规律，而不是万能的神，那这句话，确实适合被蚁民拿来自我麻醉。就像那著名的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2023-10-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