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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自有小黑屋

清代笔记集《谐铎》,有一个叫《读书贻笑》的故事,对读书人满满的讽刺。

说有一名叫徐枞的穷书生,没钱交学费,在庵里借地读书。庵里有一和尚叫印源,也是一奇人,诵完经,喜欢在蒲团上打坐,听徐枞读书。每听到会心处,就合掌点赞,还叫小和尚送上茶点。徐枞致谢,印源回礼说:“您是高贵的读书人,鄙庵简陋,请别介意。”

等到徐枞考上秀才,还是夜夜攻读,这时候印源却闭目垂眉,好像不太想听的样子。有时候徐枞高声吟诵,印源立马跑回自己禅房,蒙上被子,徐枞过来,他也一声不吭。

几年后,徐枞中举,前来庵里贺喜的人把门槛都踩蹋了,印源却一脸冷漠。

中举后,徐枞准备赴京参加会试,更加日夜攻读。印源终于忍不住发飚了:“驴叫狗吠,吵到人家头都爆了啦!歹势,你还是到别的地方读去吧,别玷污佛门清净之地。”

徐枞一万个不解,说您之前一直都很支持我鼓励我,今天怎么态度反转?

印源说:“你刚来时,读的都是圣贤书,我听得耳朵都开花了;但自从你当了秀才,读的东西就肤浅了,我听都不想听;中举后,越读越烂,你还越读越大声,这简直是对我耳朵的强奸。”

徐枞脸一红,叹了口气说:“师父您是出家人,不知道读书的窍门。我们这些读书人,走的都是这样的路:小时候读四书五经,长大了读汉史楚骚唐宋名家,中举后,就读前朝八股文,也读前几科优秀作文选,揣摩学习,才能考出好成绩。”

印源呵呵:“看来读书人跟出家人就是不一样,佛门诵经,图的是觉悟一天比一天高;你们读书,境界却是一步比一步低。”

徐枞无言以对,印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

得,你读你的,我读我的,你走你的通天大道,别被和尚我误导了。

此话一出,“徐唯唯而退”,还能说啥呢。

徐枞为什么书越读越烂?

为了求取“功名”。

科举时代,绝大部分的读书人,读书都是为了“货与帝王家”。说白了,就是卖的。既然是卖家,当然就得揣摩买家的喜恶,浑身解数使出,务必舔得上面舒服,自然就有功名利禄。

所以,不读指定书,不写八股文,你让他们怎么活。

而真正看破红尘的和尚,没有功名利禄的羁绊,每日做功课,只求自觉觉他,读书读经,皆如“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极乐,自然瞧不起越读越烂的秀才了。

印源毕竟还是慈悲的,“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这句话,虽仍有讽刺意味,大悲悯却跃然纸上。

只是,徐枞需要他悲悯吗?说不定将来金榜题名,回来给这破庵立块“徐枞读书处”的牌子,整座庵都成了官府的,我看你和尚到哪里读经去。

谐铎·读书贻笑

徐枞,宇直夫,少孤贫。甫诵四子书,即无力就傅,因借读于月声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讽经之暇,即趺坐蒲团,听徐读书。每至得意处,辄合掌赞叹,命侍者以茶笋果饼啖之。徐偶一致谢,必肃然起敬,曰:“君读书君子,荒庵简亵,幸勿见罪。”后徐补博士弟子员,夜读如故。而印源闭目垂眉,似不甚倾听。徐或挟卷高吟,印源即趋赴禅,蒙被僵卧矣。嗣后过之,亦不接一谈。

戊子岁,徐登贤书,诣庵道贺者,屦迹几满,而印源落寞如旧,时徐将赴礼闱,努力作揣摩计,宵分苦读,常至达旦。印源忽厉声日:“驴鸣犬吠,强聒不休;请避三舍,毋混乃公为也。”徐愕然,谓印源曰:“仆虽不肖,蒙师见誉,何后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来时,所读皆古圣昔贤格言明训,是以不胜钦服。自君作秀才后,所读皆肤词剩义,了无意味,已属厌闻。今高掇巍科,面所读者愈趋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后倨,此君自取,于我何尤?”徐曰:“师方外人,未解读书机窍。我辈读书,向有成例。童时以四子书、五经入手,稍长则读汉《史》、楚《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字,习为举业。读成、宏,读隆、万,读天、崇,读时人试艺。小试得手,取春秋两闱墨卷,揣摩成熟,然后可拾科第。师何愦愦而为此饶舌?”印源曰:“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语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徐唯唯而退。

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无独有偶,《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一个,讽刺性更大,估计得有勇气的读书人才敢看。

说有一老学究夜行,遇到一死去的朋友。老学究平时教书为生,素性刚直,倒也不怕鬼,甚至还跟“故友”寒暄,问他要去哪里。故友说,我是阴间鬼吏,要到南村去勾一个到钟的人。老学究刚好也要走这条路,于是这对生死之交便结伴同行。

路过一破屋,故友指着那屋顶说,这是读书人之家。老学究问你怎么知道,故友说,你们凡人白天蝇营狗苟,灵气隐藏,只有到了躺平睡觉时,心无杂念,元神藏都藏不住,一生读过的书,字字吐光芒,从每一个毛孔逸出,缥缈缤纷,灿烂如锦绣。特别是那些博学的大才子,学识如郑玄、孔安国,作文如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等,他们的书光直冲霄汉,可与日月争辉。次一等的,光芒也有几丈高;再次的,几尺高……等而下之的,一灯如豆,也能透窗而出。这些,只有我们才看得到。比如这屋子虽破,但屋上也有书光七八尺。

老学究忍不住问,那我读了一辈子书,睡觉时,书光有多高?

故友说,实不相瞒,我昨儿中午路过你家,你正午睡,我看到你胸中有注释经卷一部,应试范文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论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把你家屋顶都染黑了,那些学生就在阴霾中诵读,实在看不到一点光芒,不好意思。

老学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故友大笑而去。

这故事其实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形象化,它告诉我们:你读过哪些书,瞒得过人,瞒不了鬼。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当然,书有两种,一种是徐枞和老学究读的,能给他们带来功名利禄的应试之书,在印源和尚和鬼眼里,这些都是“烂书”,读了书光变黑,会把自家屋子都染黑。另一种,就是读了没能考科举,却能跟日月争辉的“好书”。

但是,在清朝,谁都知道,读那些“好书”,不但越读离仕途越远,而且分分钟都会把自己读进“小黑屋”里。

横竖都是“书中自有小黑屋”,读应试烂书,却存在着把小黑屋变成黄金屋的可能性,所以,如果你是那时候的读书人,你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除非真的想脱下长衫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否则,还是悬梁刺股读八股吧。千万别被印源和尚和那个鬼忽悠了,去读什么“好书”,你看他们的身份,读“好书”不外两种结局:要不出家,要不去死。

2023-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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