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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狼奶”及其它

1966年的8月,在我生活的北京城里突然充满了令人恐怖的血腥气。在狂热的“革命”口号下,我的同龄人——当时的中学生们——就是这血腥的制造者。一些自诩血统高贵的“革命小将”充当着“伟大统帅”的急先锋,向着“牛鬼蛇神”大开杀戒:先是学校里的领导再是老师然后是社会上的“政治贱民”。这些以京城“红二代”为主的出身“红五类”家庭的中学生们,就像嗜血的狼崽,嗷嗷叫着扑向他们认为的阶级敌人。一时间,京城里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被打入另册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来横祸。可以说,血腥与惨烈的文革始于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大乱校园和对先生们的大打出手。

许多年之后,人们在反思文革暴行时常常会问,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中学生们,为什么一夜之间,竟成了杀手与打手?痛定思痛的人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狼奶”从何而来,谁又是狼?

通过网络查询,我惊讶地发现,“狼奶”竟来自于1979年邓立群在一次会议上的讲话:“同志们,我们是喝‘狼奶’长大的。”如果这是真实的,看来喝“狼奶”的并不只是“祖国的第二代”,他们的长辈——横刀跃马打天下的那代人也是在“狼奶”的哺育下成长的。那么,下面的问题是:产奶的狼又来自何处?

答案是,皇权专制。两千多年来,从始皇帝到汉武、唐宗、宋祖,再到明清,都是“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的以家天下为特色的皇权专制制度,其本质就是专权,维护权力的家族传承,不准外人染指。两千多年虽然朝代更迭,但皇权专制的家天下特色没有本质变化。皇权专制形成的专制文化就是产“奶”的狼。它也是中华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而且它所占的权重比任何一部分都要大。

皇权专制的经济基础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小农经济要求的是有一个圣明的天子,有清正廉洁为民做主的父母官。百姓们可以匍匐在地上对圣明天子山呼万岁,也可以给父母官下跪叩拜,要的只是饱暖无忧平安无事。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压榨与盘剥,在尚可忍受的情况下都是逆来顺受,认同其统治。虽然两千年历史上的每一页都写着吃人的字样,但人们宁可当太平犬也不愿作乱离人,只有那实在不成器的皇帝老儿让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子民们才揭竿而起。而新的政权依然是家天下。两千多年的文化积淀(当然也包括专制文化)已经浸入到民族的基因之中,不管哪一个政治派别掌握了统治这块土地的权力,都离不开专制的实质。这就是民族的宿命!

1949年,中国大陆上又诞生了新的大一统政权,掌权者是在此前两个政治军事集团为夺取对这块土地的统治权而大打出手的胜出者。新的国家的确不是皇权专制的家天下,执政党宣称它是人民共和国,但又是一个“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理论家对它的解释是:权力掌握在人民手里,是一个占绝大数人的集团(无产阶级)对一个占极少数人(资产阶级)的专政。“与其你独裁不如我独裁”是这个政权本质的最浅显的告白。执政党为了区别与两千年的皇权专制根本不同,告诉人们,是以来自西方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据某些人云,这几乎是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真理)武装的政党建立起来的崭新的政权。如此表示也是想告诉对两千年来的改朝换代习以为常的此方百姓,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虽然胜利者信誓旦旦地宣称这是一个全新的政权,但是一句“马克思主义加秦始皇”道破天机,这个政权不管它有多“新”,它也是在有着两千年皇权专制养成的沃土中诞生出来,它的“新”与“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权力来之不易,十数年的争斗如同绞肉机,无数条生命的失去,以致哺育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里都渗透了殷红的血。权力是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不仅要对它格外珍惜倍加爱护还要使它传之万世,“永葆红色江山不变色”。为了维护权力的稳定与延续,执政党在一手抓“刀把子”建立强有力的专政机器外,另一手则是狠抓“笔杆子”,即对全社会进行除旧布新的意识形态教育。从权力者的角度来说,这是完全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教育是一个庞大工程,它所包含的内容极为丰富,各种形式交叉在一起,它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维护权力的稳定与延续至永远。

打造合格的权力接班人以致百年之后不被挖坟,是马上打天下一代人的不了心结,校园里的意识形态教育自然是重中之重。阶级斗争教育与感恩教育可谓核心。孩子们被告之,首先要感激伟大领袖及执政党。没有他们就没有新社会的幸福生活,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们给予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旧社会是万恶的,地主资本家是十恶不赦的敌人,虽然被打倒,但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还要想夺回失去的天堂,而他们一旦得逞,劳动人民就要受二茬罪二遍苦。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国外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虽然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但国家的周围却被帝修反建立起来的包围圈围着……“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的冷酷无情。”“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泾渭分明。这些教育手法随着意识形态管控的逐步加强,从小学到中学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在课堂、在校外,在游戏中、在唱歌舞蹈中,如同水银泻地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孩子的大脑正如一张白纸,在它的上面写与画留下的痕迹最清晰最深刻,何况是强力灌输,最初收到的信息甚至要保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1949年后的一次次政治运动,皆冠以阶级斗争的名头,被说成是与反动集团残余势力斗争的延续。斗争的直接后果是除了明面的敌人之外,又制造出千千万万暗藏的阶级敌人。这些所谓的阶级敌人,被说成伪装潜伏在人们的身边,时刻在窥伺方向以求一逞。惊心动魄的社会现实,使“花骨朵们”更加深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出色的人物就成了他们学习的榜样。

青少年时代是人的形塑期,是求知欲最强烈、思想最为活跃、接受能力最强的阶段;也是血液最易沸腾、情绪最易冲动,做事不计后果的阶段;还有点被人当枪使、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的傻二特色,单纯幼稚、好学轻信是青春期的全部。在这个时期,社会上能够听到的不同的声音不仅被打压封杀,还被当作阶级敌人进攻的反面教材被批判被整肃;凡是能够看到或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窗被封闭关上。他们被告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主义可以被称为真理,只要用一个思想充塞头脑就足够了;这个世界只有两种颜色,不是红的就是黑的;只有两种植物,香花和毒草;两个声音,无产阶级的与资产阶级的。无须独立思考自主分析,也无须怀疑辨别,辉煌的前程已经指明了,只要永远忠于永远紧跟永远听话向前走就是了。最使“花骨朵”心潮澎湃的是他们生活在一个最不一般的时代:“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特让青年人有使命感的是:他们将是亲手埋藏帝修反的一代人。“世界是你们的”,一句话让多少青年人热泪盈眶,以致一些东施效颦的红二代们在文革初期也喊叫“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三十年后,这些话成了现实。

意识形态教育最后落实到两个字:“爱”和“恨”。爱与恨交织在一起,愈是表现出对阶级敌人的恨就愈显示出对领袖与人民的爱;要想表现心中的爱就要显示出心中的恨。从恨的表现中让别的人看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这才是更重要的。可以说爱是恨的核心,恨是爱的外在表现。从1966年的京城“红八月”中就可以看出,那些打人凶狠出手野蛮的学生被同学视为爱憎分明阶级立场坚定的“革命小将”。于是,争相打人成了比谁“革命性”更强的象征。

1966年文革前执政党对中学生们的意识形态教育是成功的,伴随新政权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被打造成执政党所希望的人。随着“阶级斗争天天讲”的甚嚣尘上,点燃一代青年人渴望斗争的激情就差一颗火星了。而“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的出现恰当其时,一颗火星燃起通天大火,京城的中学生再无心上课,他们需要的是阶级斗争的实践课。“仇恨入心要发芽”,他们要充分地、淋漓尽致地表现他们的爱恨情仇,所做的一切也少不了向领袖显示忠心、爱心的意图。疯狂的“革命小将”在伟大统帅的推动下,露出尖尖的小狼牙狠狠地咬向了“阶级敌人”,尔后又在“要武”的号令下,冲上社会制造出了血腥的让京城寒意逼人的“红八月”。“狼奶”所积蓄的狼性被彻底释放,出现了文革发动者乐见的天下大乱。

《记忆》2015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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