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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两兄弟与“借”萝卜的故事

——插队的那些事(十)

田家两兄弟

到了大营子的二队,我认识了田姓两兄弟。兄叫田二,时年二十七八;弟名田三,大约二十四五,也许他们还要小些。两兄弟为什么这么排行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哥俩上面还有个在包头的姐姐。

认识两兄弟前,我一直以为知青是雨村唯一的外来户,原来他们哥俩比我们早几年就来雨村“插队落户”了,但他们却没有知青的名份。先认识的是哥哥田二。那是在大田里劳动,二队的全体劳力几乎到齐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群人场面很是红火热闹。田二在老少爷们群里有点与众不同,先是那装束就与雨村人有异,有着城市范儿,再是粗声大嗓中带有点京腔让我惊讶。这雨村里还有北京人?

细端详这田二哥,干巴瘦的中等个头,水蛇腰罗圈腿,面皮发黄,两只大眼,高颧骨,尖下颏下长着几根山羊胡。看得出来,这田二哥多数时间是老少爷们的取笑对象。一般时候,田二也回敬一二句笑骂,但只会引来更多的回报,这时他便做出大人不怪小人状,笑骂由人去。俗话说土地爷也还有个泥性子呢,田二哥也有恼怒翻脸时,他也会眼眶里咣荡着大眼珠子吼吼地叫骂。每逢此时,便有岁数大些的汉子出面训道:叫唤甚哩,不就是个耍笑嘛,也值得当真?田二便偃旗息鼓,黄面皮发红,把满腔怒气发泄到脚下的土地或庄稼上。

认识田二一母同胞的弟弟田三要晚些,原因是田三很少出现在大田里的群体劳动中。田三是田二的缩小版,面目相似却更加老相,加上佝偻着腰,田三更像是一个小老头,若说田三为长,无人不信。我头一次见田三是在收工回村的路上,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和他耍笑,他似恼非恼地训斥孩子们并做出打人状,孩子们轰地跑了。田三见我注意他,对我笑笑,问,你是北京来的知青?这些孩子可灰哩。话语中透出些京腔。

雨村厚道者评价田家两兄弟:哥俩不能受呢。不能受意味着不能吃苦,不能做农活;不能做农活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就会让人看轻几分,有失尊严。雨村男强劳力出工一天记10分,田二只记8分,和女劳力相同;弟弟田三只记5分,和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般。田二不是庄稼地里的把式,田三比哥哥又差了一大截,他只能和十几岁的娃娃放放牲口或做些辅助性的零碎农活。老乡们说,不是不想让他干活,实在是球也挛不成呢。田三的“经典”农活是,锄过的地在收割时成了一条胡同,不仅没有草,连庄稼也没有了。

哥俩原本生活在京城护国寺附近,聊起来我们还是邻居。大跃进的年代各地都多快好省地大干快上,进行着超英赶美的伟大建设,处处显得缺人手。田家哥俩停下学业投奔了在包头的姐姐,加入到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中。这是哥俩最辉煌的时候,一说起来这段日子来眼里就放光。谁知好景不长,大跃进之后就是大精简。哥俩和一干人被发配到距包头百公里远的雨村。文革前同来的人都通过各种渠道离开雨村,唯独田家两兄弟扎站下来。当初带来的安置费早已花光,却没建起一屋半舍,到我们去的时候哥俩还在“串房檐”——借住村民的闲房。

知青的到来,给了田家两兄弟的莫大安慰。田二说起往后的日子对我们说:你们走不了,我也死不了。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有20个知青在雨村陪伴,田家兄弟也知足了。我听了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眼前的两兄弟就是我的明天?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自从来到雨村,每年的分红如同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年忙到头,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也见不到两个钱,田家哥俩也不例外,甚至比平常人还要困难些。虽有包头的姐姐偶尔接济,也实在有限,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在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与疼爱哥俩的人就是他们的母亲。隔上一两年,年迈的老母亲就会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小村住上十天半月,为两个宝贝儿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是田家兄弟日子最滋润时候。

那年秋天,我看到哥俩不仅干干净净还换上了新衣服,黄面皮上容光焕发透着喜庆。田三还美滋滋地向我显摆那件正反都能穿的上衣,喜欢得不得了。我一问,果然是老人家又为儿子来到了雨村。我前去看望时,老人正忙着给儿子们做过冬的衣服。老人家干净利落,一看就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年岁虽高身子骨还硬朗。老人家与她的两个儿子在我眼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样的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再窝囊孩子也是母亲的心头肉,田二田三在雨村的境况怕是给老人增加了更多的放心不下。我离开雨村后,年迈的老人再次去雨村看望她的儿子时,突如其来的急病把老人永远留在了雨村,留在了到死还牵挂着的两个儿子生活的地方。我听说后,心里一阵酸楚。

我最后见田家兄弟是在1975年,我从呼和回雨村看望仍在村中坚守的三哥。那时哥俩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屋,那是雨村人帮助盖的干打垒的小土屋。屋子虽小也简陋,但毕竟有了自己固定的窝,哥俩见到我很高兴,领着我去看他们的家。

又过去了许多年后,听雨村人说,田家哥俩终于离开了雨村,但不是重返钢城包头而是冀中老家,是他们的姐姐一手操办的,条件是哥俩放弃京城父母留下的两间房子的继承权。田家兄弟也算是落叶归根吧,但愿他们的晚年能活得有些气势。想起这哥俩来多少有些惭愧,两人的大号至今也不知道。

“借”胡萝卜的故事

刚到大营子不久,我们得了两三斤羊肉。这点羊肉怎么来的,已经全不记得了,也许是小队里杀了羊给社员们分的,也许是老乡家里杀了羊我们从老乡那里买的,总之我们有了可以改善生活的羊肉。那时长年很少见荤腥,偶尔能有点肉吃实在是让人兴奋的事。

怎么把这点羊肉发挥到它的最大值,让我们的口腹之欲得到最大满足?大家商量的结果是吃饺子,好吃不过饺子嘛。胡萝卜羊肉馅的饺子在雨村里是上了讲究的,可是我们只有羊肉却没有胡萝卜。这时的胡萝卜还长在地里,不到收获的时候。二饼子主意多,他提出一个方案,能不能先从地里借点,不多借,够咱们吃一顿饺子的就行。大家说这是聪明人提出的好主意,而且还说这个“借”字用得好,都举双手赞成。我说,三队的玉米地里套种的就是胡萝卜。

可是由谁去“借”呢?我自告奋勇,第二个人就是二饼子了,由方案制定者做方案执行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二饼子也乐呵呵地接受了大家的嘱托。

吃过晚饭,我和二饼子在宿舍里和三哥包四聊会儿天,问有手表的力兄,说是九点了。我和二饼子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起身行动,他提了个筐带了只手电,我则扛了把铁锹,向村外走去。那天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月虽未当头可也明晃晃地照着大地,雨村人都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一路出村没有碰到一个人,我心里很踏实,不时和二饼子说些悄悄话。我知道的三队套种胡萝卜的玉米地就在雨村南边出村不远。是一块很大的地块,此时玉米已经长到没人高,人进去立刻掩没在高大的庄稼里,外边人根本看不见,这给了我们“借”胡萝卜的人很大的安全感。彼时雨村仍是实行广种薄收之法,由于地力不均,偌大的玉米地里或是疏可走马,或是密不透风。二饼子打手电给我照明,我也专找那郁郁葱葱处下家伙。庄稼地里很热,我出了一身汗,东一锨西一锹感觉“借”得差不多了,就问二饼子,够不够一顿饺子的了,他看了看筐说,三顿的也够了。我说,你怎么不早说?那赶紧撤吧。他似有怜惜之意说,看你干得那么用心,我不忍心破坏你的兴致。

三绕两绕我们钻出了一人多的高玉米地,我向回村的方向走去。二饼子一把拉住我说,哎,你干嘛去?我说回村呀。他指着相反的方向说,村子在那边。我说那边是恼木汗。我歪着脑袋看着他笑,你转向了,跟我走吧。二饼子不相信我的认路功夫,还跟我“掰吃”,此时听到有人大声问,那是谁,做甚的?随着问话一道手电光射来,那个人也向我们走来。我和二饼子赶紧自报家门。走到跟前原来是三队的一个后生,和我们同年仿佛,是知青宿舍里的常客。他看到我们和胡萝卜,笑了,说,到小屋里坐坐吧。原来,在黑夜中我们绕来绕去走到了看青人的小屋前,两个人的吵吵声把看青的后生惊动,把他叫了出来。到了小屋里,后生什么也不问只和我们拉家常。尴尬的我们却不得不作解释,想吃顿饺子却没有胡萝卜。后生看看筐里的胡萝卜很仗义地问够不够,不够再“抬”些?我们连忙说够了够了。问他回村怎么走,他指了指方向,我对二饼子说还是你转向了吧。

离开仗义的看青的后生,我们再也不想碰见任何人了。可就是在已经看到知青宿舍灯光的时候,在一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我们二队的队长怀怀,打招呼瞬间,他看到了我们“借”来的胡萝卜,笑问,想吃包饺子了?我们笑答是哩是哩。真是不好意思呀。

彼时常有人说知青在农村常做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那是有的。但雨村知青在小村前前后后十余年,如果说这也算是的话,我们做了这样一件“借”胡萝卜的事,而且做得也不漂亮,让所有不应该看到的人全都看到了;然而,他们看到了就像没有看到一样。多年后想起来,对雨村人的宽厚仍心存感激。

《记忆》2015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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