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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地的营生

——插队的那些事(十二)

雨村的庄稼快成熟的时候,难免出现些小偷小摸的事,还有就是家畜对庄稼的糟蹋。这时雨村的各个生产小队都要派几个人当护青员,也叫看地的。看地是轻松的好营生,是个不“坐班”的活儿,用不着参加大田里繁重的农活。每天的早晚儿到地里转转,遇到有人偷青当然要进行捕捉,遇到家畜到地里打食也要进行驱赶。这个活是许多男子汉想争取的活,不累人也不少挣工分。看地人的标志就是手里的镰刀——这是秋天里用得最多的农具。

这年秋收将到的时候,生产队长金良让我做看地的营生,我心里很高兴,可以不和人们一样的“按点”上下班了,成了一个相对自由的人。头一次做这样的工作没有经验,金良就言传身教,当了我半天的师傅。他先领着我把要看的地块一一指给我看——说来惭愧,到二队一年了,还不知道哪些地是自己队里的——告诉我哪些是重点要看的,要来得勤些。他说,人们下地前要到地里转转,下地的人来了你就可以回去休息;等众人收工了,你就再出来,晚上还要出来看看转转,但要小心呀。我底气很壮地回答:没啥!他又说,如果有牲畜出来祸害,尤其是猪,你可要狠狠地打,那些东西有时也记打着呐,你狠狠地打它一次,下次它就不敢再来了。我说,没有问题,打人不敢打猪还是没有问题的。说着话,眼尖耳长的金良发觉地里有动静,就跑过去,我在后面也紧紧跟上。

跑到跟前一看,原来一头半大的猪正在地里又啃又拱又刨地大嚼呢。金良骂了一声,这是谁家的猪,也不看严点跑出来糟蹋庄稼。他大叫一声:猪!狗儿的!抡圆了手里的镰刀给了狂吃海塞的东西狠狠一镰刀柄(万不可用刀)。那猪似也早有准备,只见它往前一蹿,镰刀柄的打击的力量减少了不小。它回过身来就想往村里跑,金良向我喊,拦着它,别让狗儿的跑回去。

我立刻张开架式准备迎头痛击,那畜生一见就又调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金良跟在后面,不时调整那猪的逃跑方向,我也紧随其后看着队长怎样收拾这只闯祸的猪。

只见金良把那头猪轰赶到了一块刚刚耕好耙平的土地上去。这样的土地既松软又平整,人走上去就像踏进厚厚的雪地,松软的土壤会没过脚面。我不明白队长为什么要把猪赶到这里来,人到这样的土地里跑起来格外费劲还怎么赶猪呢?过了一会儿,我恍然大悟,人在这样的地里跑动费劲,猪到了这里跑起来就更困难了。四条小细腿在这样的土地里就像四根竹签深陷松软的土里,哪里还带得动硕大的身躯。不一会儿,那头猪就累垮了,金良走到那畜生跟前好一顿皮肉教训,直打得那东西撕心裂肺地嚎叫而不能挪动半步。

教训完那头贪嘴的猪,金良对我说,猪一到这样的地里只有挨揍的份儿,这回它记住了,再也不敢来祸害庄稼了。这一幕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打心眼儿里佩服队长金良。我们离开那头可怜的猪时,它还半蹲在松软的田野里嚎叫,不知是检讨自己的过失还是大骂揍它的金良。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看地的营生。每日里起早贪黑,走走转转,一开始还觉得挺好,但时间一长就感到过于冷清了。于是白天就拿着“同插”带去的一本古诗词选,随便找个地方半躺半卧地翻看。最初是为了解闷,时间一长我喜欢上了这种音韵意趣绝佳的文字。只是因为文革我只正儿八经地上过8年学,那点文化底子太潮,不能完全读懂它们,但仍被其中所蕴涵的精神与气质所感动。在蓝天白云下广袤的田野中,嗅着秋天的气息诵读那些千古绝唱真是快事一桩。不管是小桥流水还是大江东去,都给我一种不曾有过的阅读体验。

晚上,星光笼罩下的田野寂然无声,只有秋虫在活跃着,它们不仅悄声吟唱还在黑暗中约会,不时有什么小虫从耳旁飞过去赴约,让人一惊。穿行在远离雨村的一人多高的大庄稼地里还真有点瘆人,秋风起处一片哗哗声,似乎有人在走动,细细一看什么东西也没有,仿佛见了鬼,不由得出一身鸡皮疙瘩。于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吼上一两嗓子样板戏。老乡讲话:捉贼不如驱贼。弄出点响动来彼此都好。走夜路唱小曲,谁胆小谁知道。

一连多日都平安无事,偶尔遇到了一匹小马驹子在庄稼地里撒欢,我想把它赶出来,但异常灵活的小东西辗转腾挪总是不肯就范。小马驹的母亲——那匹老马就走在旁边的大路上一声不吭地拉着车默默地走着——对我的举动敢怒不能言。这时一位跟车的老汉喊住了我:后生,小马驹子闹地是玉皇大帝特批的,做不得驱赶,它就像个吃奶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官吃”的,就是进了皇上的御地也是如此。让它撒欢吧,一旦笼头嚼子一上头,它也就只剩下受苦的份了。闻听此言,我怦然心动,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可爱的小精灵追赶它的母亲去了。

一天队长金良找到我说,你要注意了,有猪在糟害村南面的那块玉米地呢。我的脸红了,这分明是说我失职。于是我格外留心起来,想找到那头肇事的猪,让它尝尝我的教训是何等的深刻。第三天中午,我终于在地里撞上了那头偷嘴吃的猪,看来它是吃出甜头来了。

那是一只大个头的黑白花猪,大头大脸大耳朵,尤其是大肚子,肥硕的都拖到地面了。这家伙是吃不义之食才长得如此体面。面对不速之客,我学着金良的样子大喝一声:猪!狗儿的!那个正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的家伙见我来者不善,连个招呼都不打调头就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对坏我名声的另类,一定要拿出看家本事好好给它上一课。

我学着金良的样子,把它往松软的田地里赶。跑出去一里多地,那个家伙终于跑不动了,我也是一身臭汗气喘吁吁,但没有忘记手里的镰刀柄,我要用武器的批判使它的大脑皮层留下什么地方的吃食是不可以随便去吃的深刻印象。

每打它一下,它都一声长嚎往前蹿一步。在它的臀部挨了我不计其数的打击之后,这个家伙突然掉转身体向我呲开长长的大嘴巴。我一下愣住了,手里的镰刀柄也悬在空中。怎么着,还敢跟我开牙?它两只猪眼发出凶恶的目光,大长嘴发出狠狠的声音,好像是说,我跟你拼了。我向它喊:反了天了,告诉你今天是给你的警告,如果还有第二次,我会让你的身上见血!说完我三步一回头地走了。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是我赢了还是猪打败了我。

当所有的庄稼都从地里收割回家后,我看地的工作也结束了。很长时间之后,村里的一个后生对我说,秋天你看地的时候把某某家的猪打得流了产,糟蹋了一窝小猪。我很吃惊,想起那只最后要跟我拼命的黑白花猪和它那硕大的肚子。后生还说,因为猪的主人成份高(是地主出身),再者你是知青和他家无冤无仇,如果换了村里别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

听后,我的心情复杂,无以言表。

《记忆》2015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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