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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兵团的故事

——插队的那些事(七)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因为分队事,雨村知青之间出现了裂纹,坚持集体户不拆散的另外15个人不免郁闷不爽。知青曾数次到旗知青办上访,旗里、公社也都到村里做工作,但总是毫无进展,知青与贫下中农们非常友善地僵持在那里。去兵团的事就发生在这期间,1969年夏末秋初的时候。

那个时候正是内蒙古兵团大发展大组建时期,每天京包线上都有运兵的绿皮车飞驰而过。我到旗里办事曾看到过那些身着绿色兵团服装的同龄人在西去列车里的身影而心生羡慕,如果不来插队,我也许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兵团战士。兵团战士的身份比知青要高,算是解放军系列——准军人,发服装有津贴。

那几天三队的女同胞从北京带来消息说,内蒙古兵团正在京城招兵买马,火极了,在此之际,何不去那里改换门庭去当兵。动议一出立刻得到众人拥护,有人还举例证明此路可行。几个高中生在一起合计了一下觉得大有希望,革命前途又现新的生机,不免群情振奋,对前景又充满了希望。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上路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知青们说走就走。他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离开了雨村。知青作家陈村曾写过一篇小说叫《蓝色的旗》,说是插队的知青们都穿学生蓝制服。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服装,就成了象征知青身份的旗帜。雨村的知青们也是如此,不仅公家发给知青的是蓝色制服,就是连从家里带来的服装也是蓝色的居多。蓝天下,一行蓝色的身影迤逦行走在通往察素齐的乡间小路上。那里是旗府所在地,也是京包线上的一个三等小站。雨村知青13个人,九男四女踏上了西方去兵团的路程。在一队插队的二饼子和三队插队的一个女同胞留守看家。

二饼子还有一个重大任务:注意“分裂分子”和雨村大队干部的动向。此次行动是绝密级的,向所有人保密更不能告诉“分裂分子”,等到我们大功告成,雨村里就剩下她们了,让她们向隅而泣吧。

从雨村到察素齐40余华里,我只有在第一天是乘卡车到雨村的,在以后的岁月里都是靠着双脚丈量这漫长的路途。13个人到达察素齐车站时已是暮色苍茫,西去的列车已经没有了,只有闪亮的钢轨在昏昏的暮色中伸展到我们的脚下又消失在远远的地平线的尽头。只好等到明天再走了,晚上住在哪儿成了问题,十几个人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可我们又舍不得花钱住招待所。这时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住招待所的事。

那是前些日子,我们七八个汉子因分队事到旗里上访,在旗安办反映完情况后已经是下午五六点,安办的工作人员怕我们走夜路不安全,出于好心把我们安排在旗招待所过夜。

招待所建筑格局呈“工”字状,纵为南北向走廊,东西两侧横向延伸出两排客房。招待所不仅没有围墙,客房四周还种满了大庄稼。我住了一夜,发现招待所的管理松懈不说,许多房间门窗还关不严,到了晚上只在南北向走廊靠近大门的地方有一位老人睡觉,算是值班,此外就没有任何管理人员了。那时流动人员少,很少有客人入住,许多房间都空着。

我向大伙说了这个情况后,就领着众人绕到了招待所的后面。招待所的房间大部分都黑着灯,表明那些房间里没有客人入住。我就专推这些黑屋的窗子,没几下就推开一扇,十几个人便小心翼翼地从这儿钻进屋里。然后我又轻轻拉开房门看看东西向走廊里,正如我想象的那样空无一人,于是我大着胆子来到走廊寻找没有锁门的房间,为女同胞找住处。隔壁房间的门一把被我推开,探头一看没人,只有四张床和整整齐齐的铺盖。得,正好是为四位女同胞的准备的。我真没有想到找住处这么容易。

我们男生只好挤在一个房间里了。半夜,突然有人敲门把我们吓得不轻,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位女同胞,说是谁谁谁害怕得哭了。男子汉们只能悄声给女生壮胆,告诉来敲门的女同胞没有事,安心睡觉吧。她走了,我们都笑女人就是胆小。

一夜无话。第二天太阳刚刚露脸,十几个男女知青又从原路离开招待所,在晨曦中向火车站走去,下一个目标是兵团三师师部——八百里外的临河。

西去临河的列车,最早的一趟要到中午才从这个三等小站经过。我们只能等待。雨村知青的这次重大行动虽然是三队的女同胞们提出的,但在以后的行动中拿主意和做最后决定的都是几位老高三。等车的时候几位高中生对下一步行动作了研讨,觉得西去队伍过于庞大,需要“精兵简政”。于是13个人的西进队伍“整编”成4男4女。留下来的5个男同胞的行止由他们自行决定,是回雨村还是在旗上游玩随他们看着办。

让4位女生去,一是这次行动是她们首倡,再是和当兵的打交道,若诉苦情男生不如女生有优势。男生中有一队的力兄,三队的叶公与寿兄,我之所以保留在西进行列中,可能与昨天找宿的表现有关。

在察素齐等车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熟人,只是面熟而不知姓字名谁,但还知他是个小“佛爷”,同行还有两个中年人。他们是专门“啃大轮”的,从北京一路扒车而来,我向他打听了沿路情况,想从中得点经验。当一列到包头的车开来停靠后,只见他们一齐向车上挤去,没过几分钟我看到一个现役军人满脸怒气向着同伴大骂“小绺”。叶公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那个小“佛爷”干的,不过没有得手,被这个军人发现了,那个两个中年人掩护着那小子跑了。看来,这小子的工作风险还很大呢。

在车上

能到临河的列车终于在中午时分,停靠在我们候车的这个三等小站。我们到兵团求职的八个人成了雨村知青的代表,肩负着重任,在与被“精简”下来的五位哥们儿挥手告别时,我突然有了一种责任感。而且那时的我心里想得特美: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用不了几天我们就会成为光荣的兵团战士。然而两天后与另五位弟兄们的不期而遇竟是充满了戏剧性,现在每每想起还忍俊不禁。

八个人是按照商定好的办法,每人买了张一站地的短途车票上了车。我们依然用短途车票作长途旅行。这趟列车是从呼和发出,到此只是两三站的距离,而那时没有像现在这么多旅行游玩和外出打工的人,所以车厢里还有些空座位。我和叶公找了靠近车厢一头的座位坐下。下面就希望着列车员不要查票。

我乘坐的这节车厢里有一个勤快的乘务员,工作起来尽职尽责,时不时地扫扫地,整理整理行李架。他业务也很熟练,操着带有西北口音的普通话为乘客报着本次列车运行前方将要停靠的站名和时间。一到停车时他便大声地招呼着上下车的旅客。我们刚上车时,他曾热情地问我,你是北京知识青年吧?

但这个业务熟练的列车员穿在身上的那套铁路制服实在是不敢恭维,不仅不合身还油脂麻花脏兮兮的,那张脸也好像多日不洗。还有些旅客对他很熟的样子,一边叫着“二拉动”一边塞给他水果或是别的什么吃的,他也不拒绝。一开始让我看着有点新鲜,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个特殊的乞丐。再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他就是京包线和包兰线著名的编外列车员。“二拉动”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如何写,是不是这三个字,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二拉动专门“行走”在这两条铁路线上,上了车就成了列车员,把列车员的该做的事全部承包下来。大约那些在编的列车员一是有恻隐之心,二是也乐得有这么个人替替自己吧,所以并不难为他。餐车的剩饭剩菜也总有他的一份。

二拉动也是个飘忽不定的人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趟车可能到某站他不想再玩下去了,抬脚就下车;也许在某个车站上二拉动有了精神头或是想找口饭吃,兴许就又突然出现在某次列车上。他也有不受欢迎的时候,有一次我乘坐北京包乘组的某次列车时,在一个小站上,二拉动可能想上车为列车员做点好事也为自己的肚皮挣点吃喝,但那些漂亮的乘姐并不欢迎他,我听到一位乘姐扯着嗓子喊:小张——二拉动来了,别让他上车。二拉动果然就没能上得了车。从这次认识他后,我在京包线上多次遇到过二拉动,有时也给他点吃食。这个人到现在最少也有70多岁了吧,但愿他有个好晚年。

按照二拉动提供的列车时刻表,我们要在凌晨两三点时到达临河车站。一路西来,这节车厢都是二拉动在忙活,真正的列车员还没有出现过,我希望他在临河到站前别出来。

怕什么来什么,夜半时分,真正的列车员出现了,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查票。这位懒惰的列车员旁边还例行地跟着乘警。查票先查到四位女同胞那里,我看到这四位睡得东倒西歪,那个深沉劲怕是霹雳当头也不会醒的。果然是这样,任凭列车员怎么叫查票也叫不醒这几位姑奶奶,他不得不把坐椅背拍得震天响,使全车厢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那里,此时再不醒来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只见其中一位抬起头来一脸的睡眼惺忪模样,微微一笑道一声我们没有票。这神态这笑容把列车员气个半死,我看到了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女同胞们用插队的不幸遭遇和向往兵团的希冀来打动怒火中烧的列车员,想让他网开一面。但对这些不配合查票的女同胞们列车员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坚持不补票就下车的原则。在列车员的监视下,我们七个被查住的人在五原车站下了车,这里离我们要去的临河只有一站地了。幸运的是叶公成功躲地过了查票得以继续西行。

五原车站的候车室比察素齐的略大些,此时里面挤满了席地而坐的各地旅客,昏暗的灯光下乌烟瘴气,室内充满着烟草和汗臭的气味。我和力兄寿兄本想四处转转,却只见除了车站有些灯光外四周是黑黢黢一片,这里离五原县城还远着呢。回到候车室,看见几个女同胞已经找地方坐了下来,我们也找了块空地坐下。刚一坐下就听得有人和我打招呼,一看,原来是在察素齐遇见的那三个“啃大轮”的人。寒暄了几句,心里却有些打鼓,不过这几个人不“工作”时倒还规规矩矩,连出格的话都没有,几支烟过后彼此无话。我们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地等着下一班经过这里的西去列车。

黎明前的时刻西去列车终于进站了。我们随着人群拥向车厢,但守门的列车员小姐却要验票,没票的不让上车。没有办法,只好保证上车后一定补票才得以进了车厢。40余分钟后,列车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临河,这时东边的天际刚刚泛出鱼肚白。

在兵团师部

走出车站马上看到已经先到的叶公,大家会合不免分外高兴。在这个有着灿烂晨光的秋日,我们八个人沿着一条笔直的乡间公路到了临河县城。这是一座古老的小城,南临黄河北倚阴山,是河套上的名镇,也应当是富庶之地。但那时留下的感觉却是萧条落败,土黄色的建筑土黄色的街道,秋风起处尘土飞扬,似乎还不如我们的察素齐。此地也有北京知青插队,我看到有两个知青打扮的年轻人赶着一辆装有粮食口袋的小驴车从面前急急驶过,一口的京片子,一听就知道是我的老乡。

循着路人的指点我们找到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师部。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整齐的排房就像是士兵的队列,大门口有兵守着,一看就知道这里是驻兵的地方。进大门是接待室。我们进去的时候接待室里还有几位青年男女待在那里。一位现役军人接待了我们,听了我们的请求,他笑了,说,这怎么可能呢,到兵团来又不是赶集,是要有组织有纪律的。我们表达了不达目的誓不收兵的决心,当兵的一指房间里的那几个年轻人说,他们已经来了3天了,我们也不能收么。

原来这几位早来的青年和我们是同道,大家便热络起来,我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像是我老家冀中老乡,一问果然是。原来他们是当地的高中生,学校里有来兵团的名额,但僧多粥少轮不上他们,不甘心的他们就不远千里私自跑来要求当保家卫国的兵团战士。他们问你们怎么来的?同村的一位姐妹口气很大地回答:扒飞机。众人大笑。

说过笑过,老乡告诉我们,对于他们的到来,兵团也是不欢迎不接收,但这几位死缠烂打以接待室为家,在这吃住了整整三天,得到的回答还是不行。问他们下一步怎么办,他们回答说还要继续坚持下去,还说,这里虽无住的地方但还是管饭。这几位老乡让我甚是敬佩,心想只要有饭吃,坚持几天问题还是不大的。接待我们的军人又对我们进行了一番说服教育,指出我们和这几位老乡之间的不同之处,然后就一走了之,把我们晾在了接待室。中午时分,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冀中老乡从师部食堂打了饭菜吃了起来,我们新来乍到不招人待见,当兵的也没有管饭的意思,看来我们这在里的地位还不如我的老乡。没有办法,饥肠辘辘的我们只好到街上的小馆子找饭辙。面对现实,几位高中生商议着下一步怎么办。

在临街的小饭馆里,我吃了一顿最难忘的羊杂碎:热气腾腾的大碗里五颜六色。红的是辣椒油,绿的是香菜,棕色白色的是羊杂,香味随着热气往鼻子里钻,那味道真是好极了。一位女同胞在40多年后回忆当年事时说,在临河的小饭馆叶公请大家吃了一顿便餐。这,就是了。但我却只记住了吃。以后的岁月我曾无数次再吃羊杂,但总也找不到当初在临河小馆子里的那么香醇的味道了。

下午三位高中生提出建议:再在临河待下去毫无意义,不如光荣撤退。动议一出女同胞没有异议,我自然也是和大伙共进退。在秋阳斜挂西南天际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临河车站。我没有想到,临河之行就这么快地结束了。满腔报国热情被兵团的官僚们无情地打压下去了。

喜相逢

从临河车站扒的什么车,途中有什么事情,到现在已经一点印象皆无,可见一路平淡无奇。只记得:正好有一列东去的空货车在小站上待发,我们就上了这趟车。在包头列车停了,我们又上了一列空的绿皮车。现在想来,这趟空的绿皮车恐怕就是当年运送知青的专列,完成任务后返回始发站的吧。

这列绿皮车成了扒车者最好的目标,也是最好最舒适的乘坐工具。我的同行者在回忆这件事时说,那节空车厢里就咱们这伙人,人人都躺在椅子上睡觉,你忘了吗?当然没有忘记,我还记得这列火车没有在我们要下车的察素齐小站停车,而是呼啸着一路东行到了呼市西站才停车。车停稳后,我看到从每节车厢里都有人下来。形形色色的扒车者为数不少呐。呼市西站是货车站也是编组站,旅客列车的停靠站在东站。

下得车来还没走几步,迎面遇到车站的革命职工,他们早就张开了网等待着这些目无法纪胆大包天的扒车者。我们一行立刻成了人家的猎物。这样的事我们早就看成是小菜一碟,不惊不讶,对革命职工的命令我们非常配合,顺从地跟着他们来到一座大房子里。

这是一个二进的办公室,革命职工让我们在外屋等着。那好,我们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外屋等着。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耐不住寂寞与好奇,想看看被带到里屋去的那些扒车的人们怎样接受审问。于是我就走到里屋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

只见屋里也是一群身着知青蓝制服的人脸朝里站着。看这身穿着,不用问也知道是北京知青了。他们是哪个山头的?我又向门里跨进一步,只见一个男知青正坐在办公桌前接受革命职工的“审问”。那人一边记录一边问:“你是哪个大队的?”那个知青回答:“雨村。”嘿,和我一村的,谁呀,我怎么不认识?我更凑近一步,恰好那人又问姓名,只听回答道:“阿生。”哟,这不是我的发小嘛。我强忍住笑,把脑袋伸到哥们的鼻子底下盯着他的脸大声道:“呀呀——你怎么在这里?”我再一回头,嘿!前天与我们分手的五个哥们一个不少都在这里,立刻办公室里笑声一片。负责“审讯”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些知青们为什么乐成这样,他们也无可奈何,但仍是慈悲为怀,简单地问询了一下就把我们打发了,走时还告诉我们几点有去东站的通勤车。原来那哥五个去了草原钢城包头游玩,在回村的时候和我们选择了同一列绿皮车,鬼使神差般地大家又聚合在一起。一伙人在青城小游一番后,在夜幕的笼罩下回到雨村。路上正遇浇地,虽小费周折却也平安无事。

好心的雨村贫下中农在知青坚持不分队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再为难知青而是作了变通:知青从一队和三队退出来,分别去二队和四队落户。一队和三队给二队和四队划拨出相应的土地作为补偿。就这样,我们的劳动权得以恢复。同时我们也告别生活一年多的小营子,来到大营子的二队扎站下来。在以后日子里,我们和宽厚善良的雨村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雨村知青在那个荒唐的年月里,为了改变生活的轨迹主动出击寻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目的就是想把自己的生活变一变而已。他们在只许做规定动作的年代选择了一个自选动作,当然不会得分。

《记忆》2015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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