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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萧:政治犯监狱生活采访(14)

——公益维权律师倪玉兰

倪玉兰女士

采访人:马萧
受访人:倪玉兰
受访时间:2015年1月15日

受访人简介:倪玉兰,北京人,著名公益维权律师,2002年4月,因参与维权被拘捕75天,被拘捕期间,遭到警察暴力殴打,并导致终身残疾。2002年9月,因投诉警察的暴力行为再次被捕,被以“妨碍公务”的罪名判处一年监禁。2008年4月,因抗“强拆”遭到逮捕,被以“妨碍公务”的罪名判处二年监禁。2011年4月,再次遭到逮捕,被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判处两年半监禁。2011年12月10日,获得荷兰政府颁发的“郁金香”人权捍卫者奖,成为首位获此奖项的中国人权捍卫者。荷兰政府的颁奖词中写道:“以此表彰她为推动中国的人权事业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和杰出的贡献”,并称她为“捍卫和促进他人权利而表现出罕见勇气的人”。

马萧(以下简称“马”):请谈一谈您被监禁的具体情况。

倪玉兰(以下简称“倪”):到今天为止,我一共遭受过三次非法监禁,并且当局监禁我的借口都是非常荒唐的,和其他的政治犯一样,这些监禁行为都属于政治迫害。

2002年4月27日—2003年7月12日,我先后两次被逮捕,在北京市西城区看守所服刑。

2008年4月15日-2010年4月14日,我被判两年监禁,而2011年4月6日-2013年10月5日,我被判两年半监禁。

马萧:请谈一谈您第一次被监禁的经过。

倪玉兰:第一次监禁发生在2002年4月,当时北京正在为开奥运会的缘故大肆征地拆迁,我们家生活的居民区也被列入到政府征收的范围。我当时正在国际贸易做法律顾问。

4月27日上午十一点左右,我接到一位街坊邻居的电话短信,说政府正在强行拆除小区居民的房屋,希望大家前往围观、抗议。我当即就到达了拆迁现场,这户人家的房子已经被夷为一堆废墟,大约有一百来平方米,家属则全部被警察扣押在那堆废墟上,这户人家属于第一期被拆迁的工程,而我们家则属于第三期。

当时,我躲在人群中,偷偷地拿出相机,是那种带胶卷的老式相机,冲着现场的情形拍照,结果被一男一女两拆迁员发现了,他们从站立的那堆废墟上冲我跑过来,闪开人群,把我拖出来,一路拖到废墟上,死死地摁在地上,在这个过程中,把我的背包抢走了,并当即从背包中取出相机,把胶卷给曝光了。

一见发生了状况,又有几个警察过来,问怎么回事。这个女的拆迁员指着我告诉他们我拍照的事情,其中有一个警察头目厉声质疑我:谁让你拍照的?!当即命令手下的警察把我押到警车上,几个警察就扑过来,把我拖到警车上,一路拖行了近七十米的距离。

一上警车,警察就开始动手殴打我,有两个警察用胳膊肘抵住我的咽喉,我当时就因窒息昏迷过去。此时,围观的人群就向警车围涌过来,警察担心出现变故,就赶紧把警车开到新街口派出所。整个过程持续大概不超过一刻钟。

到达派出所之后,车还没有停稳,就上来几个警察,还是拖,把我拖到派出所的审讯室,摁倒在地上,就把我用绳子捆起来,五花大绑。

我的牙齿当被他们用胳膊肘摁在地上时,折断了好几颗,在他们眼里,虐待妇女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当时有八个警察对我进行殴打,比殴打更痛苦的是,他们用膝盖顶住我的身体各个部位,挤压我身上的穴位和神经系统,尤其是头部和脊椎,我当时就在那里号啕大哭,用痛哭流涕都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内心感受。

他们一边对我施以拳脚,一边对我恶语相向:让你告,让你去管闲事。

我向他们求饶,说:我不告了,我不管闲事了。

警察回答:已经晚了。

这是我在和警察交往过程中最丢脸的一次,我向警察求饶,但是得到生硬的拒绝,之后,我明白,警察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也没有再向警察屈从过。

当时,我一方面感到来自身心的巨烈的疼痛感,另一方面,觉得很丢脸,很羞辱。这次虐待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也是我在派出所遭受殴打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在派出所一共关押了五十个小时,像这种持续的虐待大约有十五个小时,至于零星的打一拳、踢一脚,是家常便饭。整整三天时间,不让我睡觉,不让我吃东西,不让我喝水。而这三天遭受的酷刑,是造成我终身残疾的直接原因。

那种持续的虐待用警察的话说,是“动大刑”,八个警察实行“专政”,所谓的“动大刑”,不仅仅是殴打,还包括其他很多种刑罚,比如,用开水烫我的头和身体;随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砸;把玻璃杯打碎,用碎玻璃片割我的手、割我的脸、割我的大腿根,脚筋,我的耳朵被割裂后缝了3针,嘴唇也缝了几针;用烟头烫我;把燃烧的烟头塞在我的鼻孔处,熏我,这是最恶心的,我的呼吸道受到严重的损伤,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痊愈;用皮鞋踩踏我的脚踝处,整个人的身体都承受在我的脚跟上,我的脚踝神经受到损伤,使不上劲,直到今天都站立不稳。

当时最痛苦的是提着我后背的绳子往上提,因为我是被五花大绑的,他们把后面的绳子往上提,因为疼痛,我的整个身体条件反射似的往上抬,胳膊往上抬,像一个木偶一样跟着他们的手走,他们感到很刺激,就一直往上走,直到我的胳膊使不上劲,骨头“咯咯”作响为止。

因为我处于昏迷状态,他们就让保安人员把我放在木椅上,警察每两个钟头换一次班轮流看守我,新轮班的警察见我躺在椅子上,说我装死,就经常命令那些保安人员踩在的小腿骨上,做“蹲起”运动,在剧烈疼痛感的刺激下,我又疼醒过来,然后,就是“动小刑”,打一拳,踢一脚。

一位警察头目这样解释警察的暴力行为,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他们说话你得听,顺着他们点,他们说什么你都要顺从,他们要你做什么你也得服从,他们好长时间都在派出所值班,没地方发泄,对抓来的人进行发泄是正常的,不只是针对你,对其他人也一样,对你实施刑罚是我们工作的需要。这是他当时的原话,当时,我从昏迷状态中因剧烈的疼痛感醒过来,哼了哼,蠕动了一下。

有一次,我因痛楚嗯了嗯,正好一位警察进房间时看见了,他就对值班的保安人员说:她要是动,你们就往死里打,上边有命令。他们的执法思路是:你影响我们一阵子,我们就要影响你一辈子。

2003年,我第一次出狱之后,向更高一级的警察机构投诉,他们看完我的材料,对我说:你的记性真好,这么细微的事情你都记得这么清楚。我说:这么痛入骨髓的事情我终身难忘。这不是一句义愤的话,的确,像那样的令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场面,换做任何人都是不可能忘记的,我说:你们对我好,我记不住,你们对我做过的残忍的事,我都记得,如果记不住的话,谁来为你们弘扬啊。

在派出所的这三天时间,我没有吃过一口饭,没有喝过一口水,大小便失禁,即使我处于昏死状态,警察也想尽办法来折磨我,完全是下三滥的手法,我的牙没了,肾被打坏了,肾出血,全身上下到处伤痛累累,更重要的是,无法站立。

三天之后,他们把我从派出所拉到一家医院,开了一纸证明“我没事”的诊断证明,把我送到了西城区看守所,并且,由他们直接把我抬到监室的门口,在看守所,派出所的警察一般是不允许进看守所监室的。这是2003年4月30日凌晨。

这一次,我在看守所被关押了75天,天天都是输液,虽然是夏天,但是我全身都是冰凉的,平时都要盖两床被子,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拒绝狱医给我输液。狱警又强迫我输液,说:你好了才能出去,如果你没有好,就不可能出去。

进看守所时,一开始说是对我行政拘留十天,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在派出所办公室(审讯室)大喊大叫,另一个是在拆迁现场拍照。但后来,他们发现我的病情超出了他们的想像,在十天内无法治愈,又将我转成刑事拘留,继续留在看守所。再后来,他们可能发现问题比预想中要严重,于是,给我做了精神病鉴定,想把我直接送精神病院,这样我就再也出不来,他们就可以省心了。有一天,监室进来三个人,一男两女,说给我解决问题,实际上是给我做精神病鉴定,在此之前,看守所给我服用了许多致幻药物,男的负责询问,两个女的做记录,他第一句话就说:你是保定人吗?我一怔,说:不是。他说听我的口音不像北京人。我说我绝对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他一路对我进行诱导,问到最后,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北京人,不过,最后,我还是没有怀疑这一点,很执着地认定自己是北京人,这样,他们最后鉴定我“精神正常”。

2003年的西城区看守所,在清河,条件非常差,只是一幢简易的小楼,楼上是办公室,一楼用来羁押在押人,不论男女,都关押在一起,只是不在一个筒道,监室里没有炕铺,在押人都只能睡地板上,墙壁上涂着一层洋灰水层,墙面上都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非常潮湿,有一个非常简陋的便池,在押人洗衣服都只能在这个便池边上,再靠里一点是一个所谓的“风场”。

这个“风场”不是用来给在押人放风用的,大概只有半个人高,很低矮,实际上用来存贮衣服,在押人的生活用品都用自己的衣服包裹着,搁在风场里,因为监室内非常潮,所以这些衣服都是湿的。不过,这个“风场”里面开了一个小门,门用铁栏杆封死了,人是爬不出去的,但是能够透一点风进来。

吃的东西是窝窝头和白菜汤,窝窝头基本上蒸不熟的,有经验的在押人专门挑选那种有眼的,没有眼的窝窝头里面的料是生的,至于白菜汤,人们管它叫“白菜游泳”,一锅汤,上面浮几片白菜叶,意思是连白菜都可以在上面游泳。周二和周五发馒头,一开始看守所只管两顿饭,上午十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2003年“非典”之后,可能担心看守所流行疾病,给在押人补充营养,加了一顿早餐,一个窝窝头,加外一碗玉米面粥,非常稀,人们戏称它叫“稀照街”(“夕照街”的谐音,北京一街道名),形容稀饭像镜子一样,能清晰的照出人的模样。

有时候,在押人吃不完剩下的,或者买了些食品,就存贮在“风场”里,这样,就招来了老鼠,看守所里老鼠非常多,而且体形硕大,不怕人,看守所晚上九点半睡觉,等过了十一点,监室内的人睡着之后,没响动了,老鼠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踩在人身上去“风场”找吃的,有时吓得人直跳,很恐怖。监室进门处有一个打饭口,差不多有半米高,老鼠腰圆体胖,都能趴在打饭口上往监室里瞅,我进去时,安排在离打饭口最近的位置,本来这是一个比较好的位置,结果,一到晚上,我就和老鼠相互对视。

在监室里,在押人也分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体现在睡觉的方面,监室分两排睡觉,睡在靠铁门和“风场”一边的,是上等人,这一排位置较好,睡的人也相对较少,另外一排是靠便池和“打饭口”一边的,这是下等人的铺位,睡的人也相对较多,新人进来都是从便池处开始轮,前面每走一个人,她就往前挤一个。我们这个监室最多的时候关押过近50个人,整个房间大概不超过20平米的使用面积,刨去不能睡觉的空间,顶多也就15平米,因为人多,只能睡“立板”。上等人那一排最多睡过20个人,因此,哪怕是上等人,也要睡“立板”,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头板、二板、三板都能平躺着睡,四板因为挨着三板,相对要宽松一点,再往后的,就都差不多了,一直到“七板”,这属于监室内的上等人阶层,人多的时候,七个人都要管事,人少的时候,前四个管事。

在押人中有钱的,或者有亲属从外面送东西送来,或者买些食物,都要孝敬给牢头一份,外面送进来东西,比如,衣物、生活用品,等等,牢头都会检查,然后,她们会拿走好的东西,算是贡品,至于钱,当时的“西看”使用自制的纸卡,不具名字,牢头就会想方设法向那些新来的、老实的人索要,比如,你今天不想打扫卫生,那就得交钱,夜里不想值班,要出钱买班,牢头再安排其他人打扫卫生或值夜班,等等,所以牢头在监室里能够攒财,都吃得肥头大耳,出去之后甚至还能够成为小财主。

有时,牢头也会替狱警给新来的在押人搜身,搜出来的东西本来是交给看守所暂时保管,等到这个人出去或转监狱之后再还给她,但有时牢头也会将这些财物据为己有。2002年,有一次,牢头从一新人身上搜出一副项链,本来是要上缴给狱警保管的,但她没有上缴,而是据为己有,后来,还在监室里戴过几次,她出去之后,狱警也没有检查她的东西,顺带自己的财物一并带出去了,在看守所,有一句黑话,这叫“切别人的东西”,意指把他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当时,抓了大量的法轮功学员,每个监室内都有,人最多的时候法轮功学员就占去了大半,我睡觉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法轮功学员,我进去之后,那些法轮功学员就自愿地照顾我,不过,也有些混迹其间的自称为“法轮功学员”的警察线人,这种人其实很容易就能辩认出来,比如,她们不愿意打扫卫生,而真正的法轮功学员干活都是很认真、负责的,肮活、累活都抢着干,晚上值班时,别人最不愿意值的班(凌晨两点到四点,四点到六点的值班时段),法轮功学员都主动要求值班,而这些假冒的法轮功学员一听干活就装病,干活的时候眼神也和别人不同,眼珠子都会朝四周不停地转动,习惯性的监视周围的情况,他们花了很多精力在我身上。

这75天时间,我在里面一直都是躺着,有时候,坐一坐,沿着墙面靠一靠,上厕所也是在身上插着导尿管,完全丧失了行走能力,我的日常生活都是由法轮功学员来照顾。

2002年7月我被释放,一共羁押了75天,当时,我在别人的搀扶下能够勉强走路了。8月,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以我“无法继续工作”为由,将我辞退了。9月份,我再次遭到逮捕。

马:请谈一谈您再次被逮捕的经历。

倪:出狱之后,我就一直投诉警察的迫害行为,9月27日,我在朋友的帮助下,拄着拐杖,去北京市人大“内司委”投诉,人大“内司委”的工作人员要我回家取几张被打伤的照片,结果,等我拿着照片再次到“人大”时,警察已经在那里等着我。

警察先是把我带回新街口派出所,下午四点,又将我送到西城区看守所,后来,以“妨碍公务罪”判处一年监禁,理由是我在派出所踢打警察,辱骂政府,大喊大叫。直到2003年7月12日释放。

这一次进看守所,他们不再给我治病,不再给我输液,狱警说我之前的75天已经给我治过病了,花了三千多块钱,本来就已经超额了,因此,他们没有经费再给我治疗。这时,连最基本的治疗都没有,当时我在里面疼得几天几晚都无法入睡,靠同监狱友凑一些止疼药给我,一般就是几片药的样子,用来缓解疼痛。

在看守所,新人总是要受一些委屈的,新人进监室如果不贿赂牢头,一般都会挨揍,因为她对牢头没有利用价值,所以牢头就不会给她好脸色。如果你带了一些钱、衣物或者是卫生用品,总是要把好的东西留给牢头,这样,就可以免于惩罚。有一个北大的女孩子,因为偷窃被送进来,据她说是取了男朋友银行卡上的钱,男友报了警,于是,警察就把她送进来了。她不愿意贿赂牢头,结果牢头就组织一些人打她,在殴打之前,这个牢头还和我说,让我别管闲事。恰好此时正赶上狱警找我谈话,我一出监室,里面就打开了。后来,我知道她们一共有十多个人参与殴打,用被子捂住那个女孩,就对她拳打脚踢。

2002年11月14日,我突然接到通知,说要开庭,像这样的事情,警察从来不会提前告诉你,让你有准备的时间。在开庭的前几天,狱警突然破天荒地给我治疗,给我开了药,吃了药之后,整个儿就反应迟钝,迷迷糊糊的。所以,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如果狱警比较积极地给我治病、开药,那指不定就是一个阴谋,后面肯定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11月24日,法院宣判,以“妨碍公务罪”判处我一年监禁,但我这一次并没有被转监,而是留在看守所内服完余刑。

这一次服刑真的很苦,看守所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食物也不是人吃的,都是生的,和“文革”时知识份子关牛棚没什么区别。

监室里又脏又臭,一天到晚在押人都要“坐板”,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九点半,而且,狱警还要定期抽查,背监规也要抽查,如果抽查不过关,就罚值班、夜班,至于牢头,每天就向狱警报告监室里每个人的情况,替狱警监视监室里的每一个人。

暴力是看守所生活的一种常态,并且每天都在频频上演,这种暴力,不仅包括行为暴力,也包括语言暴力,还有冷暴力,就是不让其他人和你说话,隔离你,总之,不管你有没有被挨打,你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总会感到不舒服。并且,这种管理制度也是有延续性的,老的牢头离开之后,新的牢头依然会沿用上一位牢头的做法,打狱警要求打的人,打没有钱贿赂的人,打新来的人,打那些老实或不听话的人。有一次,一个东北外地的法轮功学员,晚上不睡觉,一直在念法轮功的教义,牢头就指挥一些人殴打这个法轮功学员,当时大概有六七个人参与,这个学员对他们的暴力行为进行抗议,用可乐瓶打一瓶热水往自己头上浇,像此类事情在监室里是经常发生的。

除了法轮功学员,监室里的人员构成就是聋哑人比较多,这些聋哑人有的已经判刑了,有的还处于待审阶段,基本上是因为盗窃被送进来的,她们在监室里面并没有停止她们的活动,相反,她们还发展了很多新的盗窃成员,拉一些正常人给她们“放风”,因此,她们出狱以后的规模和力量更大。

我认为,残疾人犯罪现象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因为这些聋哑人没有基本的生存保障,没有就业的机会,他们除了靠偷窃来维持自己的生计,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而政府除了逮捕和判刑,并没有给这些聋哑人去创造生存的空间。

像这些聋哑人进来之后,牢头就利用她们当打手,她们大多数是外地农村的,在北京行窃,据她们自己讲,即使是做行窃这一行,其实也需要进行专业培训,对于那些新手,先训练她们出手的速度,要在一盆滚烫的开水里用手指把钢币夹出来,如果你的速度稍微慢一点,手就会被烫伤,通过这种方式来训练新手的出手速度。实际上,他们偷窃的金额可能也并不大,一千块、两千块钱,判半年、一年、一年半,短期服刑以后就被释放了,出去以后继续行窃,她们都是被生活所迫,在社会的最底层艰难生存,有的聋哑人甚至被送进来十多次,但出去以后照样还干这一行,因为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只能重操旧业,人最多的时候我们监室羁押了九个聋哑人。

还有,在监室里,正常人很难和这些聋哑人相处,因为她们听不见,所以无法进行正常交流,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你的嘴唇一动,都会遭到她们的猜忌,疑心病很重,她们本能地对正常的生活世界抱有一种怀疑和敌视的态度。监室里发生任何一件事情,她们都会刨根问底,问个水落石出,牢头有时候想要整某个人,就在背后故意唆使这些聋哑人,说某某人在背后骂你哪,借此制造对立。

这些聋哑人之所以跟着牢头,可能在她们心里,牢头代表了监狱的某种权威,给她们一种安全感,而且因为她们听不见,所以也容易被牢头利用。牢头有时也会给她们一些小恩小惠,尽量满足她们的要求,比如,吃的东西,用的东西,从其他人那里抢过来以后,分给她们一些;睡觉的位置安排在上等人一排,褥子、被子都是新的,等等。这些聋哑人比较勤快,也会感恩,她们会帮牢头洗衣服、做按摩,而且,聋哑人内部之间特别团结。

看守所的监室内部非常脏,因为长期没有通风,非常潮湿,在监室内部的墙壁上,有一排木橛子,专门用来挂衣服用的,在押人的衣服洗完之后,就挂在这些木橛子上,水往下滴时,用毛巾接住水,等到毛巾湿透以后,就在水池子里拧开,日久天长,监室里就非常潮湿,潮到什么程度,除了搁在“风场”的干衣物是湿的,连被褥都是湿的,你越盖越感到冷。“非典”之后,狱警拿着紫外线灯在监室里面扫一圈,消了一下毒,还安排大家到外面的风场放风,时间长时半小时,短的时候在外面呆一会就回到监室。一些在押人就趁这个放风的机会,把自己的被褥拿到风场的泥土地上晒一晒,其实并没有太阳,也就是吹吹风,泥土地是很脏的,但即使这样的机会,在看守所也是很珍贵的。

狱警都嫌在押人脏,一般不会进监室,即使有时不得不进监室,比如在清监的时候,狱警也躲这些在押人远远的,不会触碰我们,一般都戴着白手套,或者普通的塑料手套,戴着口罩,总之,在看守所和监狱,狱警和犯人之间的距离是无限遥远的。

马萧(以下简称“马”):请谈一谈您第二次被逮捕的经历。

倪玉兰(以下简称“倪”):我第二次被逮捕是在2008年,我自己家的院子被“强拆”,当时已经拆掉了一部分,但还没有完全拆完。4月15日,警察带了60多个人再次来拆我们家的房子,我拄着拐杖,走到这支“拆迁”队伍跟前,要求他们出示法律文件,他们就借故殴打我,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满脸血污,随后,打人的那五六个凶手就跑,其中有个人躺在地上。

这时警察就过来了,指着我和那个躺在地上的人,问那些拆房子的人,说是不是我打人。他们齐声回答说是。于是,这个警察就把我从自己家的院子一路拖到70米开外的警车处,把我塞进警车的后备箱。当时,我的手死死卡住车门处,不让警察关车门,警察就砸我的手,我的手当即就青肿了。接着,他们把我锁到后备箱的铁笼子里,送到了新街口派出所。

到达新街口派出所后,还是和2002年一样,警察把我从警车上一路拖到派出所的审讯室,上来几个警察,轮流对我进行暴力殴打,其中有个警察把我的拐杖抢走了,因此,我只能躺在地板上。在派出所关押了三天,整个三天时间,警察对我的施暴和虐待行为没有停止过,稍有间隙,就拿我取乐、开心,比如,不时地在我的脸上拧一把,抚一下,非常恶心的变态行为。

如果说第一次被殴打是对肉体的摧残甚于精神上的羞辱,那么这一次遭受虐待则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给我记忆犹新的是整天的虐待、污辱,拿我取乐,同样的不让我吃饭、不让我睡觉、不让我上厕所,总之,他们不会把人当人对待。期间,有个警察为了羞辱我,借故支开两个看守我的保安,把门关上,当时我躺在地板上,他拽住我的头发就往地板上撞,边撞边骂:你她妈没事找操!在这一过程中,始终都在那里骂骂咧咧,打完我之后,他拉开裤裆上的拉链,就往我的脸上撒尿,开始我以为他在往我身上浇水,转过身来睁眼一看才知道他在往我身上撒尿。我高呼“救命”(之前我也一直在大喊大叫,但这一次声音更大),这样,就把派出所的所长引过来了。

一看外面有人进来,这个警察竟然“唉哟”一声,捂住他的裆部就坐在地上,等到有人进来之后,他们把我抬到沙发上躺着,然后,他们又把这个警察带出去了,之后的两个小时,没有人再来打扰我,虐待我,我获得了这三天时间内难得的一次清静。

两个小时后,一个警察进来,告诉我,我把那个警察的睾丸给踢伤了,然后就开始整我的材料。后来,法院就以“妨碍公务罪”的罪名判了我两年监禁,说我在派出所踢伤了这个警察的睾丸,实际上,哪怕是踢伤了警察的睾丸,即使是北京市公安局内部的法医鉴定,连“轻微伤”都构不上,更何况“轻伤”,因此,法院不以“伤害罪”,而是以一个笼统的“妨碍公务罪”构陷我。而当时的情况是我面朝地板躺在地上,我的一条腿是残废的,另外一条腿在这样的姿势下也使不上力,怎么可能去踢他,而且能够踢伤他?因此,当我和律师在法庭辩护时问警察是哪条腿、哪只手踢打他的,竟然没有明确的回应,而法院唯一的证据是积水潭医院开出的一个诊断证明,这个证明上写着“睾丸挫伤”,法院用这个诊断证明作为定罪的证据。

实际上,当局的意图是非常明确的,不管用什么罪名,都要把我监禁起来,这样他们进行“强拆”时才没有阻力,到了2008年年底法院开庭,当庭就宣判了。

马:请谈一谈您在看守所的生活经历。

倪:三天之后,4月17日,他们把我从派出所拉到看守所,但看守所见我浑身是伤,一开始不敢接收。后来,这些警察又不得不把我送到医院,开了一个“我没事”的诊断证明,再送到看守所,这时才接收。而且,是由派出所的警察把我的轮椅从一楼抬到二楼的,看守所的监室在二楼。

此时的“西看”已经不再是我第一次坐牢时的“西看”,盖了新楼,并且号称“亚洲第一看”,硬件设施不错,监室很大,明亮,还有很大的阳台,可以用来给在押人“放风”,监室内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可以洗澡。

我一进去时他们就对我进行单独关押,因为我全身是伤,怕其他人看到。关押我的监室以前是一间传染病人监室,因为长时间没人,所以很脏,因为突然送进来一个人,所以一开始连打饭的劳动号都不知道里面关押了人。狱警给了我一套很脏很破的被褥,刚开始时我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没有人管,狱医也不管,直到几天之后,才由临时工打了点米粥给我吃,像这种单独关押的状态一共持续了四十多天。在这四十多天里,我头部、面部的伤结了胛,又脱落,又重新长出了新的皮肤,到现在,我的头部、面部的皮肤都是那时候新长的,因此,我的皮肤呈现新、老两种肤色,而且我现在的头发很少,因为那时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随那些伤胛脱落了。还有,这四十多天我经常处于饥饿状态,一是因为单独关押,打饭的劳动号不会光顾这里,而且即使是临时工打饭,因为是传染病室,她们也不愿意进监室,所以有一顿没一顿的。

我记得在我被送进看守所后的三天里,我好像被提审过一次,是连夜审讯的,从下午四、五点钟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多,大概有八个小时。我当时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预审的警察还带着一种同情的口吻说我浑身是伤,精神状态不太好。所以等到他们做完笔录后,让我签字确认时预审警察没有让我看那份笔录(因为当时我也看不清楚),而是照着笔录给我念了一遍里面的内容,我当时听了他们念的内容感到和我说的是一样的,就是我的真实经历,因此,我就在笔录上签了字。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预审的警察给我下了套,欺骗了我,他们念的内容和他们记录的内容完全不一致,他们在上面写我踢了那警察的睾丸,实际上我始终在否认这一点。而且,我记得签字的时候他们还虚情假意地说,只要我签了字,他们就放我回监室休息。

我为什么知道他们作了虚假记录呢?后来律师在调案卷时告诉我,说我的审讯材料上有我踢打那个警察的记录。而我在被侦查阶段一共就进行了三次审讯,往后的两次审讯我都没有签字,一方面,我的身体稍微有些恢复,我的头脑清醒一些了,另一方面,预审的警察的文字故意写的很潦草、杂乱无章,看不清楚,不知道他们都记录些什么内容,我也确实担心他们利用这些东西来整我的“黑材料”,构陷我,所以这两次审讯我都拒绝签字。

四十多天后,看守所开始往这个监室调进来其他在押人,是看守所安排她们来监视我的,因为是传染病监室,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到这个监室来,来了以后,也很冷漠,不情愿。

因为进来新的人,因此也带来了很多新鲜的故事,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狱友,她给我讲述了她的亲身经历。她是一个外地的山区女孩,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家里很穷,和婆婆公公合不来,因此,她与丈夫一块到北京来打工,他们俩在一家理发店找到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夫妻俩晚上就住在理发店里,一是为了省钱,顺便也给理发店看门。

因为挣钱少,所以这个女孩在给这家理发店打扫卫生的同时,也顺带地靠“卖淫”来挣些“外块”。有一天晚上,他老公在外面“放风”,警察突然来检查,警察直接冲进了这个女孩的房间,我不知道那个嫖客还有没有在,但是却有刚做过爱的避孕套。为了消灭这个“卖淫”的证据,这个女孩在情急之下把避孕套塞进嘴里,有个警察就用手狠命地掐住女孩的脖子,不让她把避孕套吞下去,另一只手就塞进女孩的嘴去掏那个避孕套。

这个女孩难受呀,于是,就忍不住去咬那个警察的手指,警察急了,想把手指抽出来,结果在这个抽的过程中折断了女孩的两颗牙齿,她比我先送进来,据知情人说,她刚进来的时候,脸部和嘴肿得像馒头。避孕套最终还是被这个女孩吞服下去了。

因为没有找到她“卖淫”的实际物证,因此,后来法院以“妨碍公务罪”而不是“卖淫”的罪名判了她十个月的监禁,理由是她咬了那个鲁莽的警察,而那个警察因此折断了她的两颗牙齿,却没有受到任何法律追究,这里的荒唐之处在哪里?就是公权力和公民权利在法律运用层面上的不对等,公职人员执行公务时打人、骂人、甚至打死人,是“执行公务”,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被追究个人的法律责任,但被执法者一旦忍不住还了一下手,顶撞了几句,或者警察在对你进行暴力殴打时,你高喊了一声“救命”,都有可能被套上“妨碍公务”的罪名。我的遭遇其实和这个女孩有些相似之处,我在新街口派出所期间,警察打得我浑身是伤,往我的头上、身上撒尿,即使我踢了他一脚,只要不构成“轻伤”,也应该是他咎由自取,结果,打人的警察没事,那个往我头部、身上撒尿的警察成了受害者,而我反倒“妨碍公务”了。

这里还说明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人们对那些“卖淫”的女孩子持一种普遍同情的态度,因为她们正反映了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的生存状况,如果人们真正活得有尊严,生活有保障,谁会愿意拿自己心爱的女人去给别的男人去睡,还给她去“放风”?哪个女孩又会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挣钱?如果有钱交罚金,那个女孩也不会下意识地去吞服那个难以下咽的避孕套了,这里面其实涉及到一个深层次的人的尊严问题。

2011年我第三次逮捕羁押在“西看”时,还见证了另外一件荒唐事情。和我同监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姓冯,是延庆人,一看就是农村乡下的,黑黑的,满脸苍桑,乍一看起码有六十多岁,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很多,她被以“故意伤害”的罪名判了五个月管制。像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老太太,为什么会触犯“刑律”呢?有一次,她向街坊的老邻居借了三百块钱,这个老邻居69岁,是个老头。过了些日子,她去还钱,但那个老头却对她起了淫邪之心,说借他的钱不用还了,让她和他睡觉,连拉带扯地把她往炕上按,想强奸她。这个老太太不从,拼命挣扎,但老头的力气大,她无法脱身,当她被老头按倒在炕上时,发现地上有一双皮鞋,情急之下,她拿起一只皮鞋就砸了老头的头部一下,老头一时疼痛就松开手,她就趁机跑了。等到老头的子女回家,看到老头的头部在流血,不干了,于是报了警。警察就把这位老太太给抓了,当时是行政拘留,等到警察调查完,清楚了情况,就把老太太给释放了,这已经被关押了半个月。

一年以后,老头去世了,他的子女愤愤不平,认定老头的死和老太太打的那一皮鞋底有关联(不知道是因为伤情有关联还是老头因强奸未遂而心里郁结而死?),于是到处投诉,最后,警察又把这位老太太重新逮捕,最后,判了五个月的管制结案,我看过法院的判决书,判决书上还特意注明:没收老太太的作案工具——皮鞋一双。并且特意注明了皮鞋也是这个老头的。

这个故事也反映出中国司法制度的荒唐之处,警察抓不抓人,法院如何判案?这里面的随任性、随机性太大,完全不是根据法律和事实本身,像这样一件事实清楚的案子,老头强奸老太太没有受到法律的追究,反而是老太太正当防卫单方面成了阶下囚。在这里,法院之所以判这个老太太有罪,不是因为她的犯罪事实,而是考虑其政治后果。如果法院不判这位老太太的罪,那么,那家人的子女就不会消停,这会影响到当地政府的所谓“稳定”,影响到官员们的政治前途,在这起很小的案例中,我们能够看到政府的“维稳”政策是如何渗透和影响司法和法律的。

因为延庆看守所没有女监室,因此,这个老太太被送到西城区看所守来关押,所以我才能知道这个故事。

对于我的身体疾病问题,看守所和前次一样,同样不给我治疗,在这里,我患了严重的肠结食病,就是食物在肠子里不消化,结成块,无法排泄,这种病令人非常痛苦,难受,因为不消化,所以肠子里面的东西越积越多,发生绞痛。我最长的一次三十天没有过大便。在此期间,我向狱医要过几次泻药,但不起作用,我要求看守所给我治疗,被他们拒绝了。虽然,这个监室里有其他在押人,但不像那些法轮功学员,个个都很冷漠,让我上厕所时,没有人帮扶我,让我自己爬着去,完全不近人情。到了第三十天,我的病情趋于恶化,平均每十分钟就要上一趟厕所,但蹲在那里又拉不出来,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三天三夜,不得已,看守所才派来了狱医,给我灌肠。实际上,像这种病只是一种比较严重的便秘,如果真正给你治疗,很容易就能治好的,但他们就是不给你治疗,让你痛苦不堪。

看守所出给出的理由很冠冕堂皇,据狱医说,在看守所,每个在押人的医疗经费是每人合一角二分钱,也就是说国家拨给看守所每个在押人一毛二分钱的医疗经费,不知道狱医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一毛二分钱根本治不了任何疾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看守所的条件差,人们在里面又很容易生病,所以这点钱是根本无法治疗的,像我患的肠结食其实并不算大病,看守所都不给我治疗,可以想像,更严重的病,像我的腿残疾,骨内伤这样的大病,看守所就更不会给治疗了。

马:请您谈一谈监狱的生活经历。

倪:我在西城区看守所被羁押了将近一年,2009年4月14日,我被送到天河监狱,天河监狱也是北京的外地犯人遣送处。一进天河监狱,每个新人就要来个“鬼剃头”,把头发剪成参差不齐的短发,从而把犯人和正常人通过发型区别开来,俗称“鬼剃头”,实际上,这是羞辱和歧视犯人的一种方式。

天河监狱的生活条件非常差:在这里,监室内的碗和勺子都是监室内所有犯人共用的,没有分配到个人,哪怕里面有传染病犯人也不分开,因此,监室的卫生条件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吃的东西,也还是萝卜、白菜什么的,但和西城区看守所相比,稍微要好一些了。

不仅是碗和勺子共同,监室内所有的物品都是统一共用的,有一个女犯人,犯了严重的病毒性痢疾,一天到晚厕所跑个不停,她的被褥都是血迹斑斑的,上面都是没有拉干净的大便痕迹,但是,因为里面的物品都是共用,被褥也是一样,不是固定的每人一床,因此,等到有人转出去之后,被褥就轮流着盖,我盖过她之前盖的被褥,因为脏、臭,非常恶心,但没有办法,因为也没地方洗。

还有,天河监狱无法洗澡,在大院里有个公用的大浴池,男女共用的,一个喷头要洗几十个人,每一次洗澡的时间大约十分钟左右,但她们不让我洗澡,表面的理由是怕我得感冒,实际上我也知道,因为我洗澡的时候需要有人照顾,没有人愿意照顾我,另外,因为我的手脚不方便,洗澡时会担搁更多的时间,这也是监狱不愿意看到的。

在天河监狱,犯人们都要劳动,每个人犯人都像机器人一样,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过,我没有参加劳动,监狱方面也没有要求我劳动。

我在天河监狱呆了二十天之后,2009年5月,我被转到了北京女子监狱,在这里服完了11个月的余刑,直到释放。

一到女子监狱,就送到“入监队”,犯人管“入监队”叫“严管区”。在入监队要进行所谓的“入监教育”,要考试,要背法律法规,一个月下来要考十七次,并且每次考试都不能出差错,如果超过五个字的错误之处,就算不及格,要补考,还要罚抄六遍监狱规范。因为大家白天都要劳动,所以只能在晚上抄写,如果没有完成抄写的任务,狱警就会对犯人进行体罚。

总的来讲,这一次监禁生活是比较残酷的,因为西城区看守所的押送警察在交接过程中,就通知了监狱方面,说我是“假瘫”,装蒜,让监狱好好“管教”我。所以,我到了女子监狱之后,狱警当天就把我的拐杖给没收了,不让我拄着拐走路,甚至不让我坐在地上,在身体检查时,我是爬到监狱“体检处”的。总之,我一进监狱,就感到今后在里面的生活肯定是很残忍的。

我被安排在监狱高层的监室,是五层还是六层我忘记了,因为我的拐杖被没收了,上下楼层只能靠爬行,警察说:这是我不认罪对我的处罚。

刚进监狱,每天早上都要出早操,我也不例外,同样要出操,但等到别人出完操回来,我还没有爬下楼梯,所以后来狱警就不再让我下楼出操,等到别的犯人下楼出操时,就罚我在监室通道过道尽头的大厅里“撅”着,整个身体站着,然后把腰弯下去,直到两手着地,因为站不稳,我只能倚着墙壁“撅”着,由两个犯人看守。“文革”期间经常用这种批斗手段来整人。

等到犯人出操回到牢房,狱警就安排大家来看我遭惩罚的现场,一方面,是故意羞辱我,另一方面,也是在恐吓所有的犯人,狱警把对我的惩罚当作一堂“教育”其他犯人的现场课,他们说:谁不认罪,下场就和我一样。

在“入监队”,犯人每天同样要劳动,一般的犯人走十分钟就可以从监室到达劳动车间,大概有五百米的路程,但这五百米的路程我却要爬一个小时,我同样也要劳动。当时的女子监狱主要是包筷子,就是那些一次性的筷子插到塑料袋里,每个犯人都有劳动任务,每天要完成一万一千双的包装任务,我也同样要求完成一万一千双。实际上,没有哪个犯人能够完成这个劳动任务,最快的犯人也就完成五、六千双的劳动量。

还有,这种一次性的所谓“卫生筷”其实是非常脏的,由生产厂家用硫磺药水熏蒸过,再用麻袋装着,送到监狱由犯人进行包装,连厂家的送货工人都说他们从来不用这种筷子就餐。在包装的时候,每个犯人的双手几乎都是黑呼呼的,因为那种筷子本身就脏,而且犯人在劳动过程中注重速度,不会去顾及自己的手是否干净,卫生,哪怕犯人有传染病,监狱也会安排他们劳动。而且这些筷子因为刚被熏蒸过,药味很浓,特别难闻,整个劳动车间都充斥着这股难闻的异味。

如果犯人没有完成任务,就会挨狱警的骂,不过,最主要的惩罚方式还是不让吃饭、不让睡觉,加班干活。因为大家都完不成劳动任务,所以加班的时候是整班整班的犯人,没有人能够先回牢房睡觉,犯人从早上六点一直劳动到晚上十点半才回牢房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监狱每天晚上十点睡觉,就是说睡觉时间过后还要干半个小时)。还有,这是在“入监队”的时候,这些劳动任务是不计减犯人的减刑考核分的,相当于给监狱白干活,犯人自己却减不了一天刑期。

到了第二个月,监狱允许我接见家属,我的亲人看见了我在地上爬的情景,而且我也把监狱内部的一些事情和他们说了,于是,我的家属就把事情通报给了美国的外交官,美国的外交官员听了我的事情之后,就去向监狱交涉,后来,监狱医院开了一张“证明”,让我长期卧床,除了吃饭、放茅,其他时间一律不准起床。因此,实际上也就免除了我的劳动,但是,即使如此,狱警还是想方设法的折磨我,要求我卧床的时候必须平躺着,不能翻身,因为我的脊椎和腰部伤得厉害,因此平躺时整个身体就非常疼痛,实际上,哪怕是一个正常人,让她用一种固定的姿势长期卧床,谁都会受不了了的。

但监狱为了折磨我,还是使出了这样的阴招,而且,监狱还临时收走了我的褥子,让我睡光板床。由监室的副班长和其他人负责看守我,如果我稍微动一下,或者换一个睡姿,狱警就会骂值班的犯人,连这个副班长都要写书面检查,狱警能够从牢房的监视摄像头里看清楚监室内的情况。所以,只要我一换姿势,这些看守我的犯人就会骂我,不让我有任何动作,这让我非常难受。

三个月之后,2009年8月4日,监狱把我从“入监队”转到了重病犯人监区,这个监区的精神病犯人很多,不过,虽然是“重病犯人”监区,他们却同样没有给我治疗。到了9月20日,又把我转到了监狱的“出监队”,在这里一直呆到2010年4月14日出狱。

在“出监队”,监狱又重新给我发了拐杖,允许我拄拐杖走路了,我也被安排要求劳动,要求我每天最低要完成一万双筷子的包装任务,而我最多的时候完成了两千八百双的劳动量,完不成同样要加班,最长的一次加班时间将近晚上十二点。不过,总的来说,到了“出监队”之后,监狱对犯人的控制就不像在劳动车间那样残酷了。

马:请谈一谈您第三次遭到监禁的经历。

倪:我们家的房子被“强拆”之后,我们一家人失去了立身之处,成为真正无家可归的人。我们一家在北京一公园的“应急避难场所”处安扎下来,又成为警察眼中的“不稳定”因素。2011年4月,警察把我和我丈夫从公园驱离,把我们软禁在御鑫宫宾馆。我向外界公开了警察对我的不公正对待,结果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很多网友、公共知识分子、访民都来到御鑫宫宾馆附近,抗议警察对我们一家人的压制政策。特别是访民,他们都有满腹的冤屈,希望利用这样的场合来引发当局对自身境遇的重视,因此,人越聚越多。当时,甚至连美国驻中国时任大使洪博培先生都亲自来到御鑫宫宾馆,表达对我的处境的同情,很多国家的外交官也纷纷来到这里,而此时,恰逢中东、北非发生“茉莉花”革命,阿拉伯国家的很多独裁政权都在一一土崩瓦解,所以中国当局非常惶恐,警察的压力也非常之大。

2011年4月6日晚上十点多,我们的房间涌进来二十多个警察,全是清一色的便装,他们向我出示了拘留证,拘留证上也没有写明具体的拘留原因,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从这里转移开,在此之前,我们的房间已经断水断电了。

警察把我连我的轮椅一块直接送进了西城区看守所,这一次关押他们是以匿名的方式,狱警给我取了个代号,叫“西看一号”,所以,当监室早上点名时,牢头就直接叫我“西看一号”。我被羁押在西城区看守所东筒道1205监室,在我进去之前,这个监室已经关押了六、七个人,后来,他们和我说,他们都是在4月2日调到这个监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来监视我。

4月7日晚上,警察就对我进行了第一次审讯,审讯地点安排在我所在监室的隔一号监室。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对我采取“说服”和“诱供”的方式,而是直接亮出他们的底牌,他们赤裸裸地威胁我,如果我不配合他们的工作,那我女儿也出不去了。当时,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已经被逮捕了,一周以后我才知道,而女儿是我们唯一的后人,因此,我非常担心她的处境,也不知道她的情况。

后来,警察以“寻衅滋事”的名义对我进行审判,法院认为我和丈夫住在御鑫宫宾馆,但不交房金,因此,构成“寻衅滋事”罪。实际上,我们哪里有钱去住宾馆,我们是被六、七个警察强制绑架到那个地方的,只是因为后来这个地方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警察为了让我消失,但又找不出具体地构陷我的罪名,才编造了这样一个荒唐的犯罪事实。

2012年3月法院开庭审判,我最终获刑两年半。我在西城区看守所一直呆到2012年9月24日,才送往天河监狱。10月24日,我再次被送往北京女子监狱。

这一次监禁生活,我没有遭受前两次那样的虐待,在监狱里不用像其他犯人那样劳动,可以使用轮椅,甚至还可以呆在牢房里,只不过有犯人贴身看守我。不过,无论是在看守所,还是在监狱,警察都没有给我治病。

总的来说,这一次监禁比上两次都要稍稍好一些,因为外界关注度很高,欧盟的大使甚至还专门写信给我。2011年12月10日,荷兰政府还将一年一度的“郁金香”人权奖颁发给我,这些都促使监狱和警察不至于对我进行残酷地迫害。我认为,国际社会的关注可以改善中国大陆政治犯在狱中的生活条件,促使监狱在对待那些政治犯时不得不有所顾忌,不至于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在我第二次遭监禁时,因为美国驻华大使洪培博先生的交涉,监狱甚至还专门给我发放了新的被子、床单和被套,如果外界没有实质性的压力,对于身陷牢狱的政治犯来说,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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