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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和一本书

有那么些年,白区领导人喜欢组织飞行集会,每逢节假日或纪念日,就把学生们带领到街上游行,或是聚众演说、撒发传单、高呼口号,专选人多的地方扩大影响。

1930年纪念“八一”活动,上面让杨刚组织游行。那天,50多人的队伍刚到指定地点,很快就被警察包围,走在前头喊得最凶、跳得最厉害的杨刚,首当其冲就被抓了起来。在狱中吃尽苦头,又才放了出来。

经此难劫的杨刚开始反思,这种流血、被捕的飞行集会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仅凭赤手空拳与手持武器的警察斗争,代价太大。每次开会组织者都说取得了胜利,但实际付出的却是无谓的牺牲。即便如此,只要组织活动,她仍然积极参与。

有次游行,她恰好身体不适,向组织请假。负责这次活动的是一个不知变通的山东人,他认为杨刚想逃避斗争,要求杨刚必须参加。性格刚烈的杨刚非常气愤,反驳说:“像你这样不通情理,强迫命令,我无法服从。你非要逼迫,我只有退党。”对方毫不让步,严厉地说:“没有退党,只有开除!”杨刚也不退让,大声说:“开除就开除,我才不受这个气。”

此后,杨刚以另外一种身份从事进步工作。她毕业于燕京大学英国文学系,她发挥自己的专业所学,在1935年翻译出版了《傲慢与偏见》,同萧乾一道将中国的优秀小说翻译介绍到国外。翻译小说之外,她还用英文写了短篇小说《日记拾遗》,收入斯诺编译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又在《国闻周报》、《文汇报》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诗歌、散文和文艺评论。

与此同时,杨刚用她独到的眼光,睿智的分析,写了很多跟国际动态相关的文章,像《创造的战争》、《论扩大绥远战争之必要》和《国际与中国资源问题》等等。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杨刚的丈夫郑侃所在的银行迁往福建,而杨刚不愿放弃自己在报社的工作。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最终选择分手,各走一路。

这一年,杨刚重新入党。第二年,一直都在关注她的周恩来非常赏识她的才华,决定把毛泽东写的《论持久战》的翻译交给她来完成。

当时杨刚的健康状况不是很好。她的美国好友项美丽知道了这个消息,把杨刚接到了自己霞飞路的家中。

项美丽

项美丽是美国《纽约客》杂志社派驻中国的通信记者,她来到上海后,认识了新月派诗人邵洵美,并与之相恋。两人合作创办了一份中英文双语的《声色》画报,意在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

项美丽原名艾米丽,项美丽这个名字是邵洵美替她取的。邵洵美的英语水平,连项美丽都为之逊色。邵洵美不但从事文学创作,还兼营出版业,用重金置办了一套当时最先进的印刷机。

1938年5月,毛泽东发表了《论持久战》,为扩大影响,党组织决定将《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发行到国外,翻译任务就交给了杨刚来完成。杨刚时年33岁,公开身份是《大公报》的记者。

那段时间,项美丽负责杨刚的饮食起居,让杨刚可以毫无牵挂地翻译《论持久战》。

据项美丽回忆:“杨刚在翻译中不时和洵美字斟句酌,我也曾过目过,不过只是提些语法上的修改意见。洵美则为之润色。”

在三个人的合作下,《论持久战》在1939年初翻译完成。还在翻译过程中,项美丽就已经在自己创办的《直言评论》上开始连载了。邵洵美还为此特地写了按语:“近十年来,在中国的出版物中,没有别的书比这一本更能吸引大众的注意了。”

邵洵美

当时上海也已沦陷,翻译完成的《论持久战》想要印刷出版,要冒极大风险。但邵洵美仍然秘密出版了《论持久战》的单行本。1939年1月20日,毛泽东专门为英文版的《论持久战》写了题目为《抗战与外援的关系》的序言:“上海的朋友在将我的《论持久战》翻成英文本,我听了当然是高兴的,因为伟大的中国抗战,不但是中国的事,东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

毛泽东的序言是中文写的,邵洵美亲自将这篇序言译成英文,放在单行本的前面。《论持久战》的英文版共印了500本,一部分由杨刚通过中共地下管道发行;另一部分由邵洵美在夜间开着汽车,与王永禄一道,将书塞进霞飞路、虹桥路一带洋人寓所的信箱里。

这段经历,堪称一段出版传奇,载入史册。

几十年后,书写这段历史的杨刚、邵洵美、项美丽三人,命运殊途,各有归宿。

1957年10月7日,杨刚在自己的卧室服安眠药自杀。

此前,杨刚出席了“丁陈反党集团”批判大会,周扬在会上宣称丁玲等人是反党集团,还说丁玲早在1933年便已在南京向国民党自首,“背叛了共产党和工人阶级”。这篇讲话还点名批判了十多个知名作家、艺术家、诗人和戏剧家,把他们都说成是修正主义的文艺工作者。

杨刚亲眼目睹了对丁玲“历史错误”的严厉批判,自然会联想到自己当年脱党的历史问题。自杀前一天,作为《人民日报》“反右领导小组”排名第三的杨刚,奉命写了一篇批判萧乾的书面发言,规劝老友萧乾看问题不要太片面。副总编林淡秋将稿子交编辑叶遥校对小样,以便正式付印。半夜时分,叶遥快要校对完时,杨刚突然敲门而入,对叶遥烦躁地说:“没意思,没意思,不要发表了。”

叶遥回答自己做不了主,这是副总编林淡秋交待的任务。杨刚说她回家后会给林淡秋打电话。叶遥看她态度坚决,答应一定等林淡秋消息,劝她早点回家休息。见她一个人走夜路,叶遥不甚放心,就陪她一同下楼回家。“我陪她走到她家大门口,她双手抓住我的手不放,好像要说什么,但没有说。”

次日清晨,杨刚的嫂子发现她已经死在床上。叶遥闻听杨刚的死讯后,不由得想到当时社会上许多著名人物的自杀。杨刚是个有情有义的女性,个性刚强,她的死因其实不难揣测。

萧乾被划为右派是杨刚无法面对的现实,当年,萧乾身在香港,已经收到剑桥大学的聘书,是她竭力劝说萧乾回国服务。现在“好心”换来“恶报”,还要秉承上意,昧着良心出面批判萧乾,这令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但组织定性,铁板钉钉,萧乾已是右派,不可逆转。她能做的,就只有以死自责,以表忏悔,绝不一错再错,落井下石,批判朋友。主意已决,故而要求撤稿,连呼没意思,进而痛心疾首地说:“不要发表了。”

杨刚去世后,死因一度成谜,众说纷纭,有所谓“病因说”、“丟本说”,在叶遥看来,都无法解释她的真正死因。死因其实是清楚的。

杨刚

与杨刚的革命干部身份不同,建国初期,划分阶级成份,邵洵美被定为“工商业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资本家。

此前,上海解放前夕,胡适曾专程拜访过邵洵美,希望他去台湾,并已为其预订了两张机票。邵洵美以不忍离家及工厂无法搬迁为由,婉谢了胡适。叶公超听说后,亲自出面说服海军用军舰载邵洵美全家和机器一道迁台,邵还是不走。私下原因是罗隆基早已约见过邵洵美,向他宣讲了中共的知识分子政策,使邵洵美深信不疑,决定留在上海。

新政权成立时,北京建立新华印刷厂,缺少设备。夏衍知道邵洵美的印刷厂有台从德国进口的当时最先进的印刷机,全国仅此一台。于是找到邵洵美,希望他卖给国家。邵洵美虽然万般不舍,但到底还是忍痛卖了。

拿到一笔钱后,邵洵美带全家移居北京,想在京城里开设一家时代书局分店。

正在筹办之际,《人民日报》一连7天以每天半个版面的内容,批判上海时代书局出版的书刊,存在各种各样的错误,造成上海新华书店大量退货,资金亏损严重,无法继续运营,邵洵美因此破产。

也是祸不单行。1958年,邵洵美给美国的项美丽写了一封信,托叶灵凤带到香港转发。结果信被有关方面截获,以“历史反革命”罪将他逮捕,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

1962年4月,邵洵美被释放。原来的三间住房被房管所收回了两间。一家人无法容身,只好四处离散,妻子去了南京女儿邵绡红处,邵洵美出狱后住在已离婚的大儿子家。四年的牢狱生活使邵洵美满头白发,患上了肺原性心脏病,一动就喘,牙齿也掉了几颗。整日坐在床上,用两床厚被垫在身后。家人问他狱中情况,他只字不提,只说“我是无罪释放的”。

1968年5月5日,邵洵美病逝,享年62岁,比杨刚多活了十岁。杨刚走时,经济并不困乏。邵洵美离开人世,却给家人留下了一堆债务:欠医院医疗费400多元,欠房管处房租600多元,欠乡下人民公社五六百元。

这一切远在美国的项美丽并不知道。1939年,项美丽为写《宋家三姐妹》,在邵洵美的陪同下去了香港。1940年初,该书出版,一经问世,便受到读者欢迎,项美丽也因此名声大噪。

再后来,项美丽回到美国,邵洵美住在上海,二人就此分手。

1946年,邵洵美受陈果夫之托,去美国购买电影器材。在美期间,邵洵美与项美丽在纽约重逢。分离7年,一朝相见,自有说不尽道不完的离情别绪。此时的项美丽,已经与一位英国军官鲍克瑟少校组成了家庭,夫妻二人琴瑟和谐。鲍克瑟被邀请参加了他们的彻夜长谈。当三人谈得十分融洽时,鲍克瑟忽然指着项美丽笑着对邵洵美说:“邵先生,您这位太太我代为保管了几年,现在应当奉还了。”邵洵美也含笑作答:“我还没有安排好,还得请您再保管下去。”项美丽闻言,忍不住前仰后合大笑不止。

不久,邵洵美回国,两人就此别过,随后大陆解放,两岸分离,彼此再无见面。

邵洵美、项美丽、杨刚三人中,项美丽结局最好,她一生创作出版了80多部著作,且高寿离世,享年92岁。

2025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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