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有一成都人在朝中为官。官多大呢?具体没说,只说是“至卿贰者”。卿贰,就是仅次于宰相、首辅、六部尚书的官,一般是侍郎。
这位当侍郎的成都人也不幸,儿子在十九岁那年突然暴病身亡。
中年丧子,自然痛不堪言。几个月后,侍郎还沉浸在悲伤中,死去的儿子忽然前来托梦,给他讲了一件更揪心的事:“老汉儿,我生在富贵家,安逸惯了,死后却被发配到东岳府当衙役,身份卑贱,累死累活,苦了吧叽。本来,吏部某官的公子也跟我一样当衙役,但前不久我们这里判官换届,新来的判官生前跟那吏部官员有交情,就把他公子转到衙内抄抄写写,很是巴适。老汉儿你在朝中人脉广,就不能找关系让我免遭这份罪吗?”
侍郎醒来,着急忙慌,穷尽各种关系想帮儿子转岗。可阴阳异路,人脉不好使,鬼脉又没有,绝望之际,亲自给东岳府君写了一封信,求府君看在大家都是当官的份上,照顾照顾他儿子。写完,跑到东岳庙烧了。
不久,其子又来托梦:“老汉儿,得亏你的信被看门的扣下,没送达府君,不然我会更惨。您也不想想,东岳府君这样的大神,怎么可能徇私情。我刚打听到,您的同事张虹伯伯某月某日会下来任东岳府掌簿,您赶紧去他府上,给他送个两三万,求他下来后帮我换个轻松的岗位,我就不用再受苦了。”
侍郎心想,张虹是我至交,这点小事还得送礼吗?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就怕礼送了也是白送。这么一想,即空手上门找张虹,将儿子托梦的事告诉了他。
张虹很是错愕:“这么说我是要死了?真这样的话,不用您吩咐,我安排。”
到了那一天,张虹真的死了。侍郎心想这下妥了,儿子在阴间可以转岗了。
不料,十几天后,儿子又来托梦,哭丧着脸说:“老汉儿您也太抠了,你省那些钱干啥子,现在姓张的不但不帮我,还揍了我一顿。”
原来,张虹到任后,侍郎儿子几次以世侄之礼求见,都被门官拦着不让进。后来终于让他见了,一见面就怒斥:“你这小子,我跟你爹虽同朝为官,也只是站同一边而已,没过命的交情,也没有钱银上的来往,就算是在阳间互相请托,也不能图个不受贿的虚名就白为人办事,何况是阴间。你跟我没啥关系,阴律不可轻犯,公门不可私闯,你屡次踩了红线,我要是不惩治你,府君还以为我这里在做人情买卖呢。”命人将他打了三十大棍,赶了出来。
侍郎儿子最后恨恨地说:“我之前跟你说那些,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你要是听我的给他送钱,我哪会这么惨!你知道吗,之前那个吏部官员之子找判官,也送了钱的。”说完,掩面大哭而去。
侍郎在急火攻心中醒来,从此忧郁成疾,几个月后也死了。
故事见清代笔记《耳食录》。
故事标题为《东岳府掌簿》,可见,主角应该是那位在阳间当侍郎,到了阴间当掌簿的张虹(掌簿,掌管记录、文件、档案的文职人员,相当于现在的资料管理员或文秘)。
也就是说,成都侍郎父子的所作所为,不是作者的重点所在,张虹在做人做鬼时对待同僚的不同态度,颇堪玩味。
无妨重新捋一下:
成都侍郎认为,张虹跟他是“至交”,也就是关系密切、友情浓厚的老铁,官阶应该也是平级的。虽然儿子让父亲去找张虹时,强调必须“赂以钱二万”,但侍郎还是觉得,凭我跟他的关系,这点小事也需要贿赂?开什么玩笑。再加上是真是假尚存疑问,不想拿钱去打水漂,所以也就空着手去了。
张虹的反应,一开始也印证了侍郎的想法,咱谁跟谁啊。虽然他对自己是否真的会在那一天死去也表示怀疑,但还是很爽快便答应下来。
可是,真成为地下官员时,张虹的态度也就来了180度大转弯——先是不见侍郎的儿子,最后被烦不过,让他见一次,主要就是为了教训他,惩罚他。
张虹的话分三个意思,首先撇清了跟侍郎的关系,并不是你们以为的什么“至交”,只是普通同僚;第二,人与人找关系都得花钱,何况是人跟鬼;最后直接变脸,说你屡次私闯公门,犯了冥法,不收拾你,府君还以为我拿了你们多少钱呢。
最后,侍郎儿子不但没转岗,还被杖责三十,估计那份皂役的工作也丢了,只能当个灵活就业鬼。
为什么从人到鬼,张虹的变脸速度如此的快?
侍郎儿子的说法,主要就是因为没给钱,真给了,“何以至此”。
他有这样的认知,主要是在阴间衙门当差几个月,早看清楚了,原来阴阳同路,不花钱找关系,纵做鬼,也不幸。别的不说,之前吏部官员的儿子死后找他爹的旧交,也就是新上任的判官,也不是空手白舌去的。
这固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张虹自己也直接这么说过。但是,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张虹由生到死,心态截然不同。
我官当得好好的,突然死了,下放去当个掌簿,你还活着,继续在朝廷为官,单凭这一点就意难平。
可以想象,如果还在阳间,侍郎的儿子在张虹手下当差,侍郎让他帮这忙,不贿赂,他应该也会帮的。毕竟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卖个人情,以后会还回来的。
所谓人际关系,本来就是人际交易。
人走茶凉,人死情凉,所谓的“人际交易”已荡然无存,凭什么我要白白帮你。
故事发生的明朝末年,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之一,阴阳贪官一般黑,收钱才办事已经不是什么潜规则,而是台面上的规矩。别说老百姓,就是平级的官与官之间,也得遵守这游戏规则。
这是对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铁腕反腐的最好打脸。曾经,大明官员贪污六十两以上就是死刑,剥皮楦草点天灯,反腐力度空前。可这么搞,依然吓不住大明官员前腐后继。从嘉靖开始,大明王朝的贪污腐败达到了历史的巅峰期,大太监、内阁辅臣、御史巡按,几乎无官不贪。崇祯刚上位没多久,吏科给事中韩一良上疏痛陈腐败现状:
“臣所闻见,一督抚也,非五六千金不得;道府之美缺,非二三千金不得;以至州县并佐贰之求缺,各有定价;举监及吏承之优选,俱以贿成。”
大明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州县差吏,都是可以明码标价卖的,从五六千两黄金的督抚,到二三千两黄金的道台府台,直至州县差吏,不按价贿赂是当不成的。
故事中侍郎儿子托梦让他爹去找同僚换岗,告诉他爹需“赂以钱二万”,这个“二万”,应该是铜钱,约合20两白银,能购买七八千斤大米。看起来数额不多,但要知道,这只是换一个相对没那么苦的衙门普通岗位。而在明朝,一个老百姓一年只需一两半银子,就能维持生存。
买官是生意,自然希望一本万利,当官之后,非疯狂搜刮不可。比如,同样也是侍郎,崇祯七年任户部侍郎的丁魁楚(户部负责户籍、财政、税收等,是个肥缺),十几年时间(包括后来当两广总督等),搜刮了八十多万两,后来被清军抓住,财产全部被没收,据说,够满清八旗军队80年的军费。
这还只是一个三品官。
你说,朱由检怎么能不变成猪油渣。
2024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