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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母文:人生归途,至此徐行

母亲是童养媳。贵州风俗里面的童养媳,就是在两家约为婚姻之后,女孩子就已视为男方家的人呢,可以前往男方家居住、生活,等到成年后再正式结婚。在六十年代的贵州乡间,这样的风俗还是普遍的定例。

外公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不识字,年轻的时候除了有点颜值,本身不名一文。民国时代自己没有土地,到处帮佣为生。也许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某次他去邻县的一个地主家帮佣的时候,雇主看他长得帅,干活又卖力没什么小心眼,特别喜欢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最后居然把自己的姑娘许配给他。

外婆是坐着大娇子来的,还带着两个陪嫁的丫鬟。嫁妆虽然丰厚,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并不足以改变外公的境遇。随着子女的增多,让外公家的生活确实日渐窘迫。等母亲出生之后,又遭遇一场大火,烧光了家里的一切,生活之艰难,难于言表。

贵州自古穷山恶水,民风彪悍,重男轻女尤甚。无论家境,女性几乎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母亲七岁的时候,外婆病逝,家中境况更为窘迫,被迫到临近的乡小帮忙。别人家的孩子去上学,她一个七岁的小孩去做饭。回到家中,还要替大哥照顾小孩……对于一个过早失去母亲的孩子而言,生活早早就变成了一场苦旅。

十来岁母亲就搬到了父亲家。包办的婚姻让两人小小年纪就成了一家人,但是很长时间都是陌生人。爷爷一生彪悍,矢志不渝要在家族中培养一个读书人,父亲就承载了这种希望,好在他也天资聪慧,一路突进,最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

去县城读书对父亲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因为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婚姻。他和自己的一个女同学青马竹马,却最终因为可笑的八字问题被否决。这对母亲而言就是一种隐忧。父亲为了省钱,每次回家都是徒步,几十公里的山路要走一天。这个时候,爷爷就会安排母亲去送他。这段每周一次的漫长路途,对母亲而言并不轻松,因为父亲并不愿意说话。父亲因为心疼自己的鞋子,总是光着脚去,母亲的任务,就是抱着他的解放鞋……

对于那一代人而言,各自承受着命运的欺凌,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各种挣扎,只是为了好好活下去。

等到母亲十八岁结婚之时,适逢大饥荒,全国上下,哀鸿遍野。饿着肚子的外公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粮食卖了,凑了5块钱,买了一对枕头送给母亲带走。他很愧疚,老实人过了一辈子,女儿出嫁也拿不出像样的嫁妆。送走母亲的时候声泪俱下,父女两抱头痛哭,无法言语。

父亲的读书梦随着文革的到来而破碎,上学无望,回家艰难……走投无路的他只能从军。母亲一个人在家,带着刚刚出生的大姐,完全像一个男人一样,下地务农,操持生计。各种苦楚,只堪自况。

曾祖母年轻时候丧夫,矢志守节,独自在匪患横行的恶劣环境中带大了我爷爷两兄弟。她的示范效应,深深的影响了这个家族。母亲最敬佩曾祖母,耳濡目染,暴烈要强的性格,也许随着生活重压之下,慢慢的形成。绝不允许别人看轻自己。家姐出生之后极为孱弱多病,大家都觉得带不大,母亲绝不放弃,终日把家姐抱在怀里,唯恐意外,以至于手臂受损,落下终身病患。

等到父亲即将奔赴越南参战之时,母亲恰好怀上了我。当时计划生育正在推行,父亲遭遇极大的压力,极有可能背上被处分的风险。母亲对此却毫不在乎,决不放弃,顶住压力东躲西藏,最终生下了我。她一个人带着三个乳臭未乾的小孩去重庆随军,为了给父亲减轻负担,自己去卖冰棍,一根冰棍两分钱,卖一箱,赚一块钱。即便如此,她总是不会卖最后的拿一根,因为是留着回家给我的。她在给我缝衣服的时候总是把前面的口袋做得很大,因为这样就可以在里面多塞几根甘蔗,防止我口渴。

为了让我活得长,母亲按照风俗,从小就把我当做女孩来养,俗称“假姑娘”。我发蒙上学的时候,正式剪发,母亲把那束头发一直留着,压在箱底。对我的溺爱,一以贯之,即便我成人之后,亦是如此。我们母子之间往往没有太多的话,因为无论我多大,在母亲眼里都是孩童。也许对于传统的家庭而言,向来如此。我们之间最常见的表达,就是每次我回家静静的听她唠叨,离家的时候,又默默的看着她流泪。她总是后悔:你小时候我希望你有个好前程,而今觉得宁可你没有出息,守在我身边!

是的。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做个没有出息的人,终老于那个散淡的小城。这样也许就不会有那个碾碎在车轮下的意外。在机场的嚎啕大哭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无法自制的悲恸,当我知道即便我赶回去也见不上母亲最后一面的时候。人生有很多意外的离别,但原谅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种。穿越一千多公里的山水,在凌晨的太平间,看见母亲静静的躺着,我总觉得她还会有什么话对我说,而她终于没有开口;我终于有些话可以说出口,她却再也听不见。

整理她的遗物,发现我给她做的皮包,崭新未用。父亲说,这个包,她就是在有客人来的时候,拿出来给别人看一下:这是我儿手艺!

从那以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手艺。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再做下去。也许在每年荒草丛生的坟前,我们还能见个面,我还能叫一声妈,但也仅此而已。

人生归途,至此徐行。


@Suyutong:我与妈妈十余年不能相见,如果只说「母亲节快乐」是何等苍白。

我从小倔强调皮,在学校对抗缺德老师和同学,总是惹事。妈妈遗憾没有温婉的女儿,但她总是相信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

感谢她让我随了自己的心意而活。当年我从电台辞职,没有迎来她的唠叨;从2005年我被国保喝茶直到2010年离开中国的5年间,我们从来没有触碰到话题,都怕加重彼此的担心。

2010年5月,仿佛提前预知了分离的命运,我请父母吃火锅时,不停的给他们夹菜。与父母挤在一张床上聊天到天明。

不久后,我自己的住所被查抄,我被国保和公安带到北京朝外北大街派出所问讯,幸得网友和律师们相助。匆匆别离北京,将可以被定位的手机放在家中,路上用公用电话打电话给父母,说我会去旅游。

敏感如我妈,罕见埋怨我:你总是帮别人,出了事,谁会帮你啊!我说,很多人。

我出国后,知道他们的压力,他们不说,我也听得出来。不想自己的父母变成人质,我在推特上表明立场:我不会发与父母断绝关系的声明,血缘的关系谁能切得断?但如果当局以他们为人质,我会去中国驻德国大使馆前放投影……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与父母的远程联系,总是充满温情,我像极了一个温婉的女儿,直到武汉病毒爆发后,一次在电话中,我妈妈突然说:你不要总是乱做报道,病毒来自美国。

我爆发了,然后摔掉电话。他们教我诚实,公义,保有常识,可是他们为什么失去常识?是身不由已还是在井中迷失方向。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再联系他们,后来我们和解了。我没有追问妈妈说那句话的原因,未来我们相见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每天爱惜自己的身体、灵魂,希望我们相见的那天,我还是她眼神清澈、倔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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