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岁月,皮鞋如同手表、自行车一样,是一个人身份的标志。城里人谈对象,男女见面,女方扫眼一看,对面的男子腕戴手表,脚穿皮鞋,心里便会得出结论,此人能挣钱呢。乡下人眼浅,皮鞋的地位还要高些。媒婆只须说,某某是穿皮鞋上班的,那简直很难有姑娘不被征服的。更为直接的说法,是乡村学校的校长在朝会上讲话,俯视一操场的男女学子,最具鼓动性的口号便是:“同学们,你们想脱掉草鞋换皮鞋吗?那就考上大学!”
许多农村学子,正是怀揣着对于皮鞋的梦想,才走进城市的。
1
我当知青时,也曾经那么庸俗的企盼过一双皮鞋。那年头要穿皮鞋,不是说有钱就能买到,还得凭借运气。我第一年干农活,年终结算分到50块钱,计划购买一双皮鞋。那段时间,我特别抽空往城里跑了几趟,在百货公司的售鞋专柜前转来转去,却始终未见有皮鞋出售。也没好意思问售货员,售鞋属内部机密,你和人家无亲无戚,凭啥告诉你,问也是白问,弄不好还自讨没趣。
后来去成都探望父亲,打听到人民南路有家大百货公司,会隔三差五出售皮鞋,只要经常前往,总能碰到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去人民南路守候,渐渐摸清楚了百货公司出售皮鞋的规律。它在通往盐市口这条街的一楼有个皮鞋专柜,倘若哪天有皮鞋出售,多半总选在开门营业的时候。间或也推迟到10来点钟,让人误以为不会出售皮鞋了,人群渐渐散去,才突然出人意料地抱出一摞皮鞋来,给守株待兔的购买者以意外惊喜。这种情形一般不会超过12点,而下午则是完全没有戏唱的,去了也是白去。
这么一分析,结论就出来了,只要经常起早,耐心守候,一个星期之内,机会迟早总会降临。但问题是,碰上有皮鞋出售,却未必能够买到。这是因为皮鞋数量有限,售完即止,而购买者却超过皮鞋数倍不止,所以真要如愿以偿,除了能碰到机会,还必须完全不讲君子风度,勇往直前,奋力拼搏。
2
我仔细观察过,但凡门一打开,便无礼让,男男女女,都如同听到冲锋号声,人人争先,个个恐后,认准一个门洞,潮水一般拥挤而入。过去的商店,不像今日之超市敞开胸怀,门洞都比较狭窄,三人并排通行便有堵塞。平常时节,人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秩序井然并不发生冲突。可一旦出售皮鞋,大批等候在门外的顾客,人人都想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率先冲向柜台,谁也不会主动礼让,在这种场合礼让便等于自动放弃。故而平常足够自由通行的店门,此时恰如一道峡谷,水流平缓时倒还无碍,一旦洪峰通过,便要汹涌激荡。常看见一人已经挤到门边,顷刻间又被堵了回来,倘若立脚不稳,即刻便被排斥出去。
故而在这样的地方显示身手,一定要讲究技巧和方法。
有人一辈子不长记性,总是正面进攻,被封堵排斥的时候就多,只要见过挤公共汽车的情景就明白,这是比较愚笨的挤车方法。聪明的乘客,都选择侧面进攻,走门的两侧运动作战,只要挤到门的内侧,身后自然有人替你出力,你再借力用力,身不由己便被众人推上去了。
叙述至此,读者诸君该知道当年买鞋,是在经历怎样一种激烈竞赛了。其实这还仅仅只是开始的一轮激战。待终于挤进门去,进入早的,已将柜台前围得水泄不通;进入迟的,就只能望其项背,在后面挥手叫喊。所以浑身冒汗进入门内,并不等于就能买到皮鞋,你还得经历第二轮筛选:或幸运购物,或被淘汰出局。
亲身体验过的人都知道,这第二轮激战比第一轮还要惨烈,所有做人的尊严,在柜台前都一概沦落为乞丐似的呼叫。表面看来,你是有钱,你也是付钱购物,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有钱并不等于有物。有货出售的商店,它才是真正的上帝,顾客却是孙子。那时候的售货员,有如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面对人头攒动杂乱无序的顾客,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按自己的好恶,确定恩赐的对象。你也许就挤到了柜台前面,但偏遇着你那副嘴脸售货员看不顺眼,居然也就视而不见。面对你哀怜求助的苦相,柔声动听的呼喊,他们无动于衷,偏要越过你的头顶,收你背后一位女子的钞票,把鞋递到她的手里。你气也不气?自然有气,有气你还得忍着。你说我耍横骂人,但结局必定是你自己倒霉。比较明智的做法,就是继续拿了可怜的模样更加可怜,去唤醒“上帝使者”的怜悯,让他(她)突发善心,也恩赐一双皮鞋给你。然后你买到皮鞋,明知他(她)戏弄过你,你还得心怀感激,卑贱地道声谢谢。
经如此折腾过的民众,心态不消说会有扭曲;而心态扭曲后的民众,其形成的团体和社会,也必然不会正常。此乃别的话题。
3
单说我那天挤进去后,柜台前已经围满了人,场面十分混乱。我被隔离在第二重的位置,只能踮起脚来翘首呐喊,摇手示意,以此吸引售货员的目光。在我身后,还有第三重、第四重的人墙,这些活动人墙汹涌澎湃,躁动不安,无不企图将第二重的人墙挤到后面,自己取而代之。第二重人墙为维护自己的位置,只能将身后的压迫,再加上自己想要挤到柜台前的欲望,毫无保留地传导给第一重人墙。拥挤最激烈时,连柜台都被挤得歪在一边,气得售货员大声喊叫:“不卖了!不卖了!”钱也不收了,抄起手来退到旁边,看你们如何拥挤。人群这才有所收敛,在第一重人墙的叫嚷中往后移动,将柜台恢复成原来的面貌。
售货员乜斜着眼睛在一边看着,等秩序得到恢复,大家哀求说:“大姐,大姐,卖了嘛,卖了嘛……”售货员这才一边训斥,一边走过来,宣布说:“排好队,再乱挤就不卖了。”
于是人群开始重新组合,在冲突争执中,确立自己的位置,根据售货员指示,排列成几路长队。秩序得到恢复,售货员表示满意,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新一轮售鞋得以继续。
开始,大家都比较安分,后面监督前面的,不断提醒“跟上”,前胸贴着后背,尽量不留空隙,避免有人插队。但很快发现,前面的人自己买了皮鞋,又替旁人买鞋,形同插队。售货员也自坏规矩,碰到熟人,居然可以直接进入柜台交钱拿鞋。
于是天下再次大乱。原有的长队顷刻瓦解,被信任摧毁的人群,纷纷涌向柜台,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一团,你推我攘,相互激荡,将文明购物演变而为体力劳动。
在毫无秩序的拥挤和压迫中,我捏着钱,不断重复地朝售货员喊着:“40码!40码!”终于得到回应,买到了一双皮鞋。售货员将皮鞋盒子从人头上递给我时,我高举着盒子费了好大劲才从人丛中挣脱出来。走到门外,站在冬日的阳光下,数天的守候到底有了回报,心头漾起一泓碧波般的欢喜。先前买鞋时,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都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根本无暇挑选,也不可能挑选,你要挑选,售货员立刻收回,皮鞋就递到别人手里去了。别人正急不可耐,求之不得,立刻抢夺过去,你的购买机会就此丧失,只能等下一次了。所以我直到站在百货公司门外的街道上,才有时间揭开包装盖子来看,这一看,才知道购买的皮鞋是猪皮的,而非牛皮。这让我有点小小的失望,但无论怎样,来之不易,已经很满足了。特别是旁边没有买到皮鞋的男女,都羡慕的看着我,更增添了我浓浓的满足感。
老实说,我自小而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拥有皮鞋。记得我七岁时上小学,家境已经相当贫寒。常常举家食粥,碗里多为厚皮菜叶,一片绿色,米粒甚少,一日仅吃一餐饭的情形也时有发生。衣服整年不能添置,补丁重叠;寒冬腊月,下身只穿一条单裤,北风一吹,状如风筝。双脚后跟曾因寒冷生长冻疮,溃烂成穴,以棉花填塞,换药时痛苦万分。遭逢下雨,无雨伞斗笠遮蔽上学;脚上无鞋,冬天也穿草鞋代步。不上课时,或随母亲去任家坝乡下砍柴割草解决做饭燃料,或去田间捕鱼捉虾,去城门外河石坝扳“屁蛋虫”卖钱贴补家用。如今下乡做了农民,虽然处境仍然恶劣,但总算可以自食其力,竟至还能省出钱来,购买一双自己的皮鞋。
4
数十年过去,那双皮鞋的生产厂家,我至今依旧清楚记得,是成都的进军皮鞋厂。鞋面是猪皮的,鞋头比较尖,穿在脚上,须用鞋带拴系,是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样式。
这双鞋后来带回乐山,穿在脚上,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就拿了虚荣心,不消说很是满足了一阵子。再后来读了些书,遂明白那些高踞于权力顶峰的皇帝,也是颇爱虚荣心的,他们浩大声势的仪仗队伍,莫过是小民虚荣心态的无限膨胀而已。
正所谓树大招风,有天黄昏,队长过来找我,绕了几个弯子才说到正题:“你脚上的皮鞋借我半天好不?”
我闻听有点诧异,但又不好拒绝,便问:“借鞋干嘛?”
“相亲。”
“你都儿大女成人了,还相亲?”
“不是我,是替人借的。这种事,不是很光彩,你就别多问了。”
人大面大,且是好事,理当支持,但私心里总不情愿,憋不住说了一句:“这不骗人吗?”
“找个对象容易吗?骗过再说吧。”
鞋用过之后还回来,沾了些泥,队长拿旧牙刷蘸水刷了一遍,又道歉说,他没鞋油。我说没有关系,我有鞋油,自己刷刷就好了。相亲的事我没问,从后来的结果看,好像没成,看来仅仅有皮鞋是不够的。
5
凡事讲乐极生悲。这双皮鞋制作上可能存在缺陷,最终证明没能经受住乡村道路的坎坷考验。数月后,鞋底与鞋帮的连接部位,即自行分离。当我发现这一状况时,真是骇然沮丧,心痛了很久。所幸分离的区域,仅局限于鞋尖一带,似乎可以补救,让我稍感安慰。
我仔细观察了分离的原因,发现是胶粘不牢的缘故。早年间乡下木匠替人做箱柜一类家具,常使用一种牛皮胶熬制的胶水,粘性很强。这种牛皮胶通常切成指甲大小的颗粒,固体状。熬制时,找个旧搪瓷缸,兑上水,用小火烧开,待牛皮胶融化后,以筷子反复测试其粘稠度,直到呈现相当粘性为止。
我居住的那家房东,会木匠活,有现成的牛皮胶。我寻得一些来,熬制成胶水,均匀地涂抹在裂开的鞋尖上,用手使劲压迫,逼其闭合,居然获得成功。晃眼一看,并无胶粘痕迹,又可以拿了皮鞋穿在脚上,继续炫耀自己年轻的虚荣。
但这种炫耀在内心深处也多了一份小心,因为毕竟是重新粘合的,所以走路时格外注意,尽量避免鞋尖踢在乡间小道凹凸不平的石块上。
可惜好景不长,即便如此小心翼翼,半月后,胶粘处又再次裂开,形如鱼嘴,且有蔓延趋势。检讨其不能耐久的原因,应该是压强不够所致,遂找来锉子,重新打磨光洁开裂之处的鞋底鞋帮部位。等到涂上胶水,再来压迫促其粘合时,我想到了石磨。房东家有两扇巨大的磨盘,常就用来磨制豆浆。我借助它们的沉重,扩展它的功能,利用它来保持强大的压力,并且造成持久的高压态势――我估计鞋厂就是这么干的。
鉴于前次压迫时间太短,牢固强度不够,我将皮鞋的开口部位,涂上胶水,置于磨盘之下达两个小时之久。结果证明,成效显著,经重新胶粘的皮鞋,此后又足足支撑了两个多月,才终于无可挽救的死去。原本还想让它继续发挥余热的,但经仔细检查,发现鞋帮处的猪皮,已经异常单薄,不足以再承担粘合的重任。纵有回天之术,也只能徒唤奈何。当我最终作出放弃修补的决定,内心的伤感,就犹如阴霾密布的天空,是那样的灰暗与苍凉。
6
朝思暮想的第一双皮鞋,就这样令人辛酸的走完了它的一生。原以为,售价昂贵的皮鞋,再不济也比布鞋耐穿,对付一二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谁知却如此经受不起考验。
在乡村,比皮鞋更适用的是雨靴。与现在村村通公路的情况不同,过去的乡村全是土路。这种土路阴晴天气还好,一到雨天,尤其是秋雨绵绵的季节,路面经雨水浸泡,便成了泥路,烂路。人行其上,溜滑难行,很难掌握平衡,常有人走着走着,突然摔一跟斗,浑身泥泞,狼狈不堪。
下地干活,出门赶场,乡下人多半都打赤脚。特别是下雨天,利用脚趾弯曲如钉,可紧扣地面,有效防止脚下打滑,避免摔倒。所以乡下人打赤脚是常事,都是环境逼的。
那时候,谁要拥有一双雨鞋,或是一双解放牌的胶鞋,在乡下的雨地里行走,那心态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记得刚学医时,我在公社医院实习,有次跟随王院长下大队巡视。王院长脚穿一双深筒雨靴,肩挎药箱,在道路泥泞的田坎上咔嚓咔嚓的走着,步态稳健,声音中传递出一种骄傲的节奏。我穿的是双解放牌的胶鞋,走在后面,步态蹒跚,滑来滑去,像扭秧歌,立刻就看出雨靴的优越性来了。
于是我决心省吃俭用也要买双雨靴。当时购物,几乎无一样不要票证,粮票、布票、棉花票、肉票、酒票、糖果票,烟票、自行车票、肥皂票……但买鞋,记忆中好像没要鞋票。也因为不要鞋票,百货公司的柜台,鞋架上常常空空如也,雨靴几乎很难碰到,尤其是深筒雨靴。我专门进城跑了几趟,好不容易碰到有雨靴出售了,但却是浅筒的。我在柜台前犹豫了很久,脑袋里斗争了半天,最后决定,浅筒就浅筒吧,有总比没有的好。
这双浅筒雨靴,伴随我在乡下的泥泞里,走过了七个春夏秋冬。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农村,它仍然完好无损。但也是这双雨靴,让我每次穿上它,总不免感觉遗憾。男式深筒雨靴,高度在膝盖处,最适合在农村的泥地里行走,即便泥浆溅到小腿部位的胶面上,也极好清洗。浅筒雨靴就很受限,我买到的那双雨靴,高度还不及小腿肚。行走时,塞在雨靴里的裤脚,常常在移动中自己跑到鞋筒外面来。为避免泥浆溅到裤脚上,我得随时弯下身去把裤脚重新塞进雨靴里。这让人很不省心,也很不舒服。
7
最愉快的穿鞋经历,是1980年代初。在法院工作的连襟,帮我购买了一双三接头的劳保皮鞋,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样式。我一年四季拿它穿在脚上,前后长达七年。后跟磨斜了,钉个铁掌又继续穿;前面脚背处因皮质老化开裂,就请皮匠用细线缝合缝合,不注意看很难发现补过的痕迹。
再后来,不能不换鞋了,我才在东风商场买了一双温州皮鞋。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鞋进门,旧鞋照例是要丢弃的,但我于心不舍,还拿它放在床下。这一放就是三年。
三年中,先是温州鞋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假货。看上去锃光发亮的皮鞋,穿了不到两个月,便皮开肉绽,从断口处一看,却原来所谓牛皮,里面包里的居然是一层纸板!
这让我气愤难平,从此与温州皮鞋划清界限。
已经退休的三接头皮鞋又重新派上用场,我把它从床下盒子里拿出来,刷了刷,由它陪着我又去买了一双皮鞋。没想到再次买来的“金屐”皮鞋,前后历时不足九月,表面虽然还算完好,但底子与鞋帮衔接的部分,却已经请鞋匠粘过三次。这么一比较,旧皮鞋的质量真是天下无敌。
仔细琢磨,突然明白了一个令人惊讶的道理。这三接头皮鞋来自公检法的劳保皮鞋,是××工厂的产品。从材料采购,到组织生产,到工艺流程,所有环节谁敢马虎?谁敢造假?讲求的是绝对的质量第一,普通生产厂家岂能做到!它能穿七年而不变形,不脱落,一点也不奇怪。
现在,上了岁数,我已经不穿皮鞋了。这几年都穿北京布鞋,起脚,轻便,物美价廉,一双鞋就30元上下,可以支持一年。我最初参加工作时,买一双皮鞋20元,是我月薪的三分之一。如今一双北京布鞋,其价格还不足月薪的两百分之一。
鞋,早已经不代表身份了。如果一定要自夸某某名牌,人前人后自吹价值多少,那是土豪心理,徒增笑耳。
2021-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