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与赵萝蕤1935年留影
这夫妻二人,名字就取得优雅,夫君叫陈梦家,妻子曰赵萝蕤。二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结为伉俪,比翼双飞,都是学霸。转而为师,都是名校教授。原本琴瑟和谐,美满幸福,却遭遇无妄之灾,一个自杀,一个精神分裂。
民国时期,集才女、名媛、美女于一身的人物,并不多见,但赵萝蕤无疑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位。
赵萝蕤出身名门,自小读书便极有天分。她14岁就考上了燕京大学附中高三,一连跳了好几级。她的国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小学六年级时,国文成绩全校第一,国文素养达到甚至超过了高三年级的学生。12岁时,女作家苏雪林来班上授课,赵萝蕤的作文常常受到她的双行密圈。
赵萝蕤20岁毕业于燕京大学英语系,23岁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她的最终学业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哲学博士。这在民国时代,已经是知识女性的最高学业了。
还在清华时,赵萝蕤与杨绛交往密切。据杨先生回忆,风华正茂的赵萝蕤曾问杨绛:“一个女的只被一个男的爱,够吗?”这话的意思表明,赵的追求者不乏其人。她的相貌、才情、气质,受到广泛赞誉。1950年代,赵萝蕤已是半老徐娘,写《一滴泪》的巫宁坤在车站乍一见面,还是惊为天人,感叹“风度不减当年”。
有知情人士透露,才子钱钟书曾暗恋过赵萝蕤,但燕京校花的女子却选择了一见倾心的陈梦家。多年后,有人采访赵萝蕤还问到这个问题,赵萝蕤的答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
这话没有说错,陈梦家确实长得倜傥风流,英俊潇洒。但才女选择才子的标准,显然并非只是漂亮而已。这位如意郎君,也是个把书念得非同一般的人物。他5岁读小学,10岁入初中,16岁考入后来的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在学风自由的校园里,他遇到了在中央大学任教的闻一多与徐志摩,在二人的引领下,他没学成大律师,却做成了与闻一多、徐志摩、朱湘齐名的“新月诗派的四大诗人”。他19岁就出了自己的《梦家诗集》。21岁淞沪抗战爆发,他亲临前线,抢救伤员,写下一系列诗篇,集结为《陈梦家作诗在前线》。1934年,他23岁,出版诗集《铁马集》。这年他赴北平读燕京大学研究院研究生,专攻古文字学。
1936年,陈梦家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从此全力专注于中国古文字学和古史学的研究。
也就在这一年,两个都长得漂亮的人走到了一块儿,陈梦家和赵萝蕤结为夫妻,两人在燕京大学的办公室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转过年来,七七抗战爆发,北方大学南迁,陈梦家和赵萝蕤前往西南联大任教。两人来到昆明,才知道西南联大有个规矩:夫妇不同校。当时也没多想,赵萝蕤也就没再出去工作。才情满腹的女子,有七年的时间,每天忙于烧饭、种菜、养鸡等众多家务,闲暇时,膝盖上总会翻开一本书来,津津有味地阅读,以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
直到1944年,陈梦家接到芝加哥大学的邀请,这种状况才得以改变。在芝加哥,陈梦家讲授中国古代文学,赵萝蕤则在异国又开始了自己的读书生涯,攻读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此后的4年,她先后与周钰良、巫宁坤、查良铮(穆旦)等成为同学。
在美国,陈梦家用了三年时间,在教书之余,遍访美国藏有中国青铜器的收藏家、博物馆和古董商,编写了一部庞大的流美铜器图录,并用英文撰写、发表了《中国铜器的艺术风格》等文章,与人合编了《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
1947年秋,陈梦家从美国启程回国,仍回清华大学任教。赵萝蕤则留在美国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1948年,赵萝蕤结束学习,此时国内战事日趋紧张,博士学位要等到来年六月才会颁发。赵萝蕤怕到时受到阻碍,不能实现学成回国的愿望,选择了提前回国。在民用交通混乱得近乎瘫痪的情况下,赵萝蕤多方联系,先是乘坐运兵船离开西海岸到达上海,之后又搭乘一辆空运粮食的飞机,辗转回到已被围城的北平。三周后,北平易帜,当时一切未变,她被聘为燕京大学西语系教授。
陈梦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夫妻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里。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的明代家具,是陈梦家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一架“斯坦威”钢琴。赵萝蕤从小受中西文化的熏陶,不但能诗能文,而且弹得一手好钢琴。
不久朝鲜战争爆发,燕大的美国教授纷纷回国,赵萝蕤接任西语系主任。因师资不足,她报请陆志韦校长电聘在美国的巫宁坤回国共事。1951年8月,巫宁坤回到北京,赵萝蕤亲自到前门火车站迎接。彼此分别才两年多时间,巫宁坤发现赵萝蕤衣着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当年在芝大,赵萝蕤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显得落落大方,风度宜人。眼前的赵萝蕤身上穿的却是件褪了色的灰布中山服,皱皱巴巴,不伦不类,猛一看人都显得有些憔悴,但风度不减当年。
巫宁坤就此在风景如画的燕大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想到能和陈、赵夫妇这般清高优雅的人家往返流连,私心里不由得感到庆幸。
谁知好景不长。巫宁坤刚任教几个月,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就从天而降。序幕拉开,市委工作组进驻燕园,发动全校师生揭发批斗。赵萝蕤是西语系主任,不仅要检讨个人的“资产阶级思想”,还要参加各种大、小会议,没完没了地做检讨。
作为铺垫,接下来便是1952年高校全盘苏化,实施院系调整,教会大学一律解散,燕大撤销。燕大西语系五名教授,赵萝蕤和其余三位教授去了北大,唯独巫宁坤调天津南开。赵萝蕤出面传达本系教师的分配去向,面对巫宁坤,话刚出口,她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数月前,她动员巫宁坤放弃未完成的博士论文,回到大陆,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任人摆布,无可奈何,怎能不感到由衷的内疚?
赵萝蕤去了北大,陈梦家则在清华遭受猛烈批判后,离开清华,不再教书,调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生活开始变得不再平静,原本温情脉脉的环境渐渐尖锐起来。1956年,陈梦家用《殷墟卜辞综述》的稿费,在东城区钱粮胡同买了一所房子。从此他一个人拥有了一间很大的寝室兼书房,里面摆了两张画桌,这一大一小两张画桌拼在一起成了他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需要不时翻阅的图籍、稿本,以及文具和一盏台灯。
没有运动的日子,一切都还比较平静。陈梦家是那种诗人气质的学问家,个性豪爽,喜欢交朋结友,但有客来,必摆出素雅茶具,烹茗煮茶,三五人围坐言欢,便是鸿儒谈笑。不待客也不访友时,便来伏案工作,或读书,或写作,常常10多个小时下来,不知疲倦。
这样的日子,终究未能长久。风和日丽的天气,突然寒流滚滚,乌云罩地。57年号召知无不言,百家争鸣,于是憋了几年的知识阶层纷纷有话要说。陈梦家胸无城府,一腔热忱,积自己多年从事文字学研究的心得,对实行汉字简体化、拉丁化表示“文字改革需慎重”,建议广开言路,集思广益。结果祸从天降,给他扣上“章罗联盟反对文字改革急先锋”的帽子,划为右派,在考古所降级使用。赵萝蕤因为丈夫的缘故,也承受了巨大压力。
夫妻俩性格本就高傲,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侮辱,赵萝蕤在日记里提到“今天早醒,又为梦家疯态所逼,把他大骂一通”;“早醒,又和梦家做思想斗争。”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旦承受不住,会使人心态失去平衡。赵萝蕤大骂丈夫的“疯态”,却未料自己竟然先疯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此时的陈梦家,只能忍受巨大的痛苦和压力,将心志寄托于学术研究。1960年,他被派往兰州,协助甘肃省博物馆整理武威汉墓出土的简册。他由此开始了汉简研究,1962年写成《武威汉简》一书。又重拾西周青铜器断代的研究,撰写器铭考释,计划在一年内完成《西周青铜器断代》和《历代度量衡研究》两本专著。
患病的赵萝蕤,精神分裂状态时愈时发。发病时,是陈梦家在身边陪伴,犹如黑暗中的一支光,给予她同病魔抗争的力量。
但有一天这唯一的光也坠入了黑暗。
1966年,文革烽烟四起,陈梦家受到无休止的轮番批斗。8月24日,他决定结束这人世间的巨大痛苦,以自杀离开这个世界。他吞服了大量安眠药片,但被及时发现,送进医院抢救。就在丈夫还在死亡边缘徘徊时,一群年轻小将却挤在赵萝蕤家的院子里,批斗伤心欲绝的女主人。两个一脸凶狠的少年扯着赵萝蕤的头发,将她按在椅子上,用一把大剪刀,将满头秀发剪成了丑陋的“阴阳头”。
精神上的侮辱并未使革命小将收敛,接着又来肉体折磨。他们用皮带狠抽赵萝蕤,仍不解气,又改用皮带扣抽,斑斑血迹浸透了衣服。
一生良善的赵萝蕤,在疼痛中感受到了毫无人性的恐惧,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此时的她,想到躺在手术台上的丈夫,生死未卜,心中越发冰凉。
所幸发现早,抢救及时,陈梦家活了下来。但身体上的死里逃生,并未消除精神上死亡的决绝。仅仅过了10天,能够自主活动的陈梦家再次选择了自杀。
9月3日,与上海傅雷夫妇同一天,不堪迫害和凌辱的陈梦家,在家上吊自杀。死前留下遗言:“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既然十天前吞食安眠药失败,既然文明是被缢死的,那么这次就索性选择自缢吧……”
那晚,已是神经衰弱的赵萝蕤在另外的房间早早睡下,全然不知。第二天推开房门,目击此人间惨况,赵萝蕤再次精神分裂。此后三十多年,她以未亡之身,独自承受寂寞,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每天靠吞服大量药物来维持神志的清醒。
终于,渡尽劫波燕归来。动乱结束,巫宁坤又回到北京任教,重新见到了赵萝蕤。陈梦家固然早已不在,就是当年从燕大调入新北大的四位英语教授,除赵萝蕤幸存,其余三位都在浩劫中死于非命。赵萝蕤在市内钱粮胡同的家、陈梦家生前精心搜集的明代家具和字画、那架斯坦威钢琴,都没能逃脱“横扫”的命运。赵萝蕤已搬到父母生前寓居的美术馆后街22号一座四合院内,两间朝西的小屋,里面一间放了一张小床、一张小书桌、两三把椅子,这是卧室兼书房,也是接待来访者的小天地。外面一间书房,书架上有各类藏书。读书写作之余,她会坐在小屋里倾听西方的古典音乐。
巫宁坤发现,和沈从文一样,赵萝蕤从来不谈个人的苦难经历。如同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从来不提动乱中丧失的独子,赵萝蕤也从来不提她的丧夫之痛。他们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巫宁坤知道赵萝蕤因精神分裂症仍在服药,有一次,他注意到赵萝蕤的嘴唇不时地抽搐,便问她是否可以减少剂量。赵萝蕤闻听脸色突变,质问巫宁坤说:“你要让我犯病吗?”巫宁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唐突,同时也突然明白,赵萝蕤这些年来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在赵萝蕤的另一位好友、作家叶廷芳的回忆中,文革后的赵萝蕤,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健谈了!每次见到她情绪都很高昂,侃侃而谈。许多她过去从未说过的话,现在也敢说了。
1983年,已年过古稀的赵萝蕤,再次担任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时,对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代表作《草叶集》的翻译工作,也在紧张进行。此前有家出版社约赵萝蕤翻译惠特曼,赵萝蕤想到李光鉴已经在翻译了,感觉有点犯难。为此征求叶廷芳的意见,叶说:“文学翻译不怕重译。您和李各有各的优势,值得译。”让叶廷芳惊讶的是,赵萝蕤后来竟然一口气将惠特曼全集全部译完,而且广受好评。
《草叶集》全译本的出版震惊了学术界,直到今天也是学术界里程碑式的作品。1988年2月16日,《纽约时报》在头版刊登了记者对赵萝蕤的长篇报道,引起美国学者的极大兴趣。为了表彰赵萝蕤毕生贡献于文学研究及教育的精神和成就,1991年,芝加哥大学邀请赵萝蕤博士回母校参加建校一百周年活动,并向她颁发了“专业成就奖”。
1998年元旦,赵萝蕤病逝,享年86岁。4年后,陪伴她度过晚年岁月的四合院,这座被文化专家们称为“集建筑、人文、文物价值于一身”的故居,被推土机夷为平地。
2021-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