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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员结伙,智盗公粮

1961年夏,天上的太阳还是那么火辣,无精打采的草丛、枝干枯竭的树梢头也没有一丝凉风吹起。我们生产队的打谷场里,被长达几年的饥饿整得个个黄皮寡瘦、弱不禁风的人民公社的社员们,看着面前一担担箩筐中金黄的稻谷,眼晴瞪的老大,发出红红的近乎恐怖的光芒。可这些即可救命的粮食不属于他们——是要送往公社粮站的公粮。

等到大家到齐了,吴队长高声嘱咐道:到粮站过磅,记得把回条交给会计。千万不搞丢了。十好几个社员组成的送粮队伍,便不紧不慢地行进在前往粮站所在地大桥的路上。这中就有我那时年50多岁的父亲。

那天傍晚时分,我、弟弟、姐姐和母亲在家,火塘上的锣罐里咕噜咕噜地煮着青菜稀稀粥,一个稀字真的不够,水太多了。双腿已经浮肿的母亲正在用锅铲在罐里来回搅着。她特别的忧伤——上个月她那76岁患痴呆症的母亲(我们的外婆)已经活活饿死。这时父亲推门进来,肩上还挑着两只箩筐,怪的是他脸上一直挂着诡异的笑。他用嘴朝我们努努,我们顺着方向惊喜地发现,箩筐里有不下于20斤左右的稻谷!

我们三姐弟顿时兴奋的手舞足蹈。母亲也快步凑了过来,看看稻谷,再看看父亲,可怜蜡黄的脸上也有了好久好久没有的笑容。

很快我就有了疑问:从母亲的嘴里知道,那时社员每天口粮是二两五钱米(实际还不到,因为队长、保管员要多吃多占),那这些谷是哪里来的?父亲那天是送粮的,莫非?我抬眼看着他,他也看出我想的是什么,仍然笑着,给我们讲了送粮的经过:

送粮队到了粮站,在粮仓前过磅的地方大家放下沉重的担子。磅秤旁边两个工作人员,父亲认识:戴眼镜的老黄和头上有些癞痢的孙楚。孙楚过磅,喊着斤两;老黄记账,再把附页撕下交给送粮的社员。社员接下便是两个抬起箩筐走几步,将谷倒进仓中小丘一般的谷堆里。

磅过两担后,老黄孙楚已渐渐被凑拢来或帮忙抬箩筐或看热闹(也没什么热闹)的社员围住,连孙楚头上在烈日的熏蒸下散发岀来的癞痢臭也不顾,领头的李哥还拿出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抽出两支巴结地递给他们。这时在仓里倾倒稻谷的李民和李军两弟兄没有将谷倒完,一筐留下十几斤左右的样子,然后便提着空筐子似地走出仓库。

跟着是下堂屋的周大爹,拿过回执看着李哥的眼神点着头麻利的和他大崽一起将谷箩筐抬走,此时李民在不远的大槐树下放好了担子留下看守,而李军折了回来,装着帮忙迅速堵上周大爹离开的缺口。这样依次过磅,队员顺序轮替。李哥始终坚持在岗,拿眼神、用手势指挥全场,少不了再给过磅员记帐员敬烟加点火。而老黄孙楚,一是忙,二是热,三是视线被挡得严实,完全不知道仓库里正在发生什么。

快一半的时候,汗流满面的孙楚突然大声道:你们挤这么近干什么?风都吹不进来。李哥不知道是早有准备还是突发奇想,回了一句:狗肏的(我们那地方的成人口头禅)肚子都饿的疼呢!在这里闻闻谷香,也舒服些。孙楚没再说话,低头看秤。

父亲是倒数第二个过磅,李哥帮他将两筐谷抬上磅台垒好,刚好100斤;拿过附条,接着又和李哥一起把谷一粒也不留的倒进谷堆,提着空筐出来。父亲还特意和嘴里刁着烟的老黄孙楚打过招呼——这个时候围在磅秤前面的队员已经陆续回到大槐树下,不紧不慢地将扁担上肩,朝原路回家。

送粮队伍在进祝家垅不久便停了下来。这条垅曲曲弯弯有二里长,两边都是山,地形颇有点历史书上平型关的味道。是打伏击的好地方。李哥多话也不说,和周大爹一起把所有箩筐的稻谷倒平均,自然包括没有从仓库弄粮出来的。然后各自用草帽用衣服盖好,嘻笑着,重新挑着担子上路。

严格说来,这是一起严重的集体偷盗国家粮库的重大事件,恶意挑战饥饿,手段相当狡猾,组织疑似严密,说是反革命的也挨得着。可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被揭露,个个当事人一直逍遥法外,直至作古。

我父亲,这个当地被尊称为“周先生”的文化人,常教导我们姐弟三个好好读书,认真做人,在这起事件中,不是首要,但是协从。可从给我们绘声绘色讲述中,他,协从着,快乐着。

202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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