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在农场的日子

1957年秋天,我中了“阳谋”,被划为右派。1959年下半年,我在北京市公安局第五处(劳改工作处,后改名劳改管理局)所属的“北京市地方国营北苑农场”劳动教养。这里解放初是个马蹄形砖窑,属于华北军区军事法庭的军人监狱,对外称“新都第一砖厂”,1957年以后移交给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工作处,对外称“北苑农场”。

我所在的组,组长是商业部的部长助理顾绍雄。他的党龄比我的年龄还长,因为他夫人同情“农民太苦,建议每斤农产品收购价格提高一分钱”,他支持他夫人的建议,结果夫妻双双被扣上“破坏工农联盟”的大帽子而划为“极右分子”。

他当然一肚子不满情绪,仅仅因为参加革命多年,经过多次运动,懂得“革命的乐观主义”,没把不满写在脸上,表面上还是乐呵呵的。由于他的原级别高,进了公安局,赏他一个“组长”当当(另两个组的组长也不简单,一个是北师大哲学教研室主任石盘,一个是国家体委群众体育司司长,也都是右派)。他这个组长不怎么爱管事儿,只要能推,就推给别人去干,不像石盘那样拿这个“劳改组长”当官当,天天亲自掌握会场,满口流氓黑话地和流氓小偷儿针锋相对,破口大骂。

自从我到了顾绍雄的组里,他渐渐地把组内的一切工作,包括组织学习、向上级写汇报材料、编造进出人员名册(根据表现把人分配到某个工厂或农场,权力很大的)、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特别是后期的管理“严管分子”这些工作都交给我,他自己什么也不干,好在他有一间“单间”,只要我一组织学习,他就“躲进小屋成一统”,打呼噜睡大觉去了。

当时北苑农场医务所的两个劳改医生,都是从我组里出去的。一个叫张玉阁,是协和医院放射性钴治疗室的主治大夫。一个姓陈,名字忘记了,是陈毅元帅的随行医生,和我的关系都比较好。

我呢,当时肺里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结核瘤,天天下午发低烧,所以实际上是“带病工作”。恰恰这时候劳改工作处下达几个“休养人员”名额,条件除了“确实有病”之外,还有一条,是必须“表现良好”。所以这种机遇十分难得。两位医生和顾绍雄一商量,就把我的名字给报上去了。经过劳改处一个姓蔡的副处长亲自下来和我个别谈话,一番鼓励之后,就把我送到了远在天津市北面宁河县境内的清河农场585分场“休养队”休养。

清河农场原本是一片纵横几十里茫茫无际的大苇塘,外面的人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闯进去,就会迷失方向,所以明清时代是土匪窝藏出没的地方。

如果单单计算经济效益,芦苇的出息巨大,而且不用投资即可收获。日占期间,为了增加粮食生产,抓劳工把潮白河以东地区开发为农场,试种水稻。

解放后这里是关押战犯的“清河四大队”,后来成了北京市公安局所属的劳改农场。

1958年大跃进,正赶上《劳动教养条例》公布,公安局也来一个“抓人大跃进”,给每一个民警规定一个月要抓多少人,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打架的、旷工的、坚持宗教迷信活动的、对粮食定量不满的、抗拒公私合营的、甚至连穿破衣服也被认定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而被抓了进来,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劳动教养分子。

公安局就利用这些劳动力,把潮白河以西地区开发出来。当时的大战西荒地热火朝天,早出晚归,一天开五顿饭,终于只用半年时间就建立了五个分场,从东到西,分别命名为581、582、583、584、585。

两个医生和顾绍雄都没到过劳改单位的“休养队”,当然不知道所谓的“休养”是怎么一回事儿;根据蔡副处长和我谈话的那种恩赐加鼓励的语气,恐怕连他也不知道“休养队”的真实情况。简单地说,这里就是一个“等死队”。

“病房区”是隔离的:三排房子,用“苇子把”围起来,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面。篱笆圈外面的四周是隔离的深水沟,相当于“护城河”,深水沟的外面,是电网。几百名病号,分肝炎组、肺病组、疯子组、关节炎组等等好几个组,名义上也有一个医生,原本是在王府井私人开业的“小小诊所”的医生,因为“抗拒公私合营”被劳动教养的,但是他那个所谓的“医务所”,除了有红汞、碘酒、阿司匹林之类的常用药之外,任何真正治病的药都没有,连当时治结核病最普通的雷米封和P.A.S.都没有。

在北苑农场,虽然天天吃麸子面窝窝头,吃下去的是麸子,拉出来的还是麸子,根本不消化,但至少不定量,还能吃饱肚子。

到了休养队,病号饭是定量的:一天两顿饭,每顿饭一个菜团子或一个菜窝头,大约二两重。根本就没菜。不过像水一样的“棒子面菜粥”,倒是不定量。许多人一次打一小脸盆,留着饿了喝。两者加起来,一天大约能吃到半斤粮食,好歹还没有到“饿死人”的程度。

无法叫人接受的是那种“休养生活”:既不劳动,也不学习,所有的病人都被关在一个“篱笆圈”内不许外出,于是除了睡大觉、聊闲天儿之外,就无所事事了。所以我称其为“等死队”,一点儿也不过分。事实上,也的确经常有人死了被牛车拉出去埋葬。

我看出来了:长此以往,结果只能是死在这里。所以三天之后,我就主动申请离开休养队,到生产队去劳动。这可是休养队建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于是我立刻被批准,分配到老弱队去。

当时正值冬天,生产任务是打苇子,定额每人每天一千斤。1949年10月,我在湖北雨中行军,几乎天天泡在水里,膝盖以下的裤脚管,从来就没干过。一到重庆,就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天一冷,我连走路都困难。但是为了活下去,我咬牙坚持。我用一双旧胶鞋绑在膝部,跪着在大苇塘里爬行挥镰,一天打五百斤苇子,完不成定额,却居然得到了队长的表扬,说我的五百斤,比人家的五千斤来得更不容易。

没想到劳动创造了奇迹:我的严重关节炎,在冰天雪地中,没吃任何药,居然慢慢儿好了起来。后来,竟连肺里的结核瘤也自然消失了。医生都说这是“少见的奇迹”。

开春以后,开始做土方。我这个从来没耍过铁锹的文弱书生,居然以日产33.3方的高产夺得了中队流动红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许多经过劳动教养的作家,哪怕是当过“小队长”的劳改积极分子,“出来”以后,都讳言自己“积极”;我却从来不讳言自己当时“很积极”。

但是我的“积极”,只限于劳动。当时我真的很相信劳动能够改造世界观。“积二十多年劳改之经验”证明,一个人的世界观,是不可能通过劳动得到改变的,倒是能改造一个人的体魄。我这个青年时代的老病号,如今年过八十,依旧能够健步如飞,就是得益于当年的劳动改造。

我的“积极”有一条“底线”,那就是:绝不“打小报告”,绝不用出卖难友来换取自己的“进步”。许多经过劳改的人,档案袋里塞满了“检举揭发”材料,在我的档案袋里,只有痛骂自己的“检讨书”,没有一份检举揭发难友的材料。甚至在人人过关的文革年代,我也从来没有上台批判过任何一个人。

到了1960年的4月,劳改农场也开始粮食定量了。从数量上看并不少:每人每月45斤,平均一天有一斤半定量,但是实际上连一半的“真”粮食也没有。第一,早饭吃的是白薯干,而且是“一斤顶一斤”的,三两蒸白薯干,只有四五片,吃下去不到半小时就饿了;中午和晚饭是每人三个菜团子,名义上是二两棒子面一个,看起来个儿很大,里面都是野菜,外面薄薄的一层棒子面,只怕一两面也不到。

这样过了几个月,几乎人人都浮肿了。小腿肿得比大腿还粗,用手指头一按一个坑。浑身无力,脚抬不起来,不到三尺高的土炕居然爬不上去,要先踩着小板凳坐到炕上,然后用双手把腿一条条“搬”到炕上,最后身子躺倒一滚,方才能够完成“进被窝”的“高难度动作”。

可是人饿到了这个程度,依旧要“正常出工”,还不许说“饿”,不许说“定量不够吃”。场长几次召开大会,当场把几个喊饿的人送进禁闭室去。那里面,可是一天只给两碗棒子面稀粥,每碗“一两四钱三”啊!

粮食不够吃,大家都在想办法“打野食”。首选的当然是属于“动物”的青蛙和长虫。清河农场青蛙和蛇都很多,但是禁不住吃的人太多,不久就几乎绝迹了。

其次才是属于植物的野菜。清河农场马齿菜和灰灰菜(也叫回回菜)满地都是,倒是不缺,还有一种碱蒿子,也能充饥。

但是这些东西只能把肚子撑起来,却没什么营养,怎么吃下去还怎么拉出来,肠胃并不吸收。

最最“高级”的是“大麻籽”。这东西,叶子像梧桐叶,很大,是我们擦屁股的“卫生纸”,结的果实样子像罂粟,里面的籽却像芝麻,粒小而油性足,肠胃也能吸收。但是吃多了,容易拉稀。

渐渐地开始死人了。谁也没想到,最早死的,居然是身体最棒的。有一个姓陈的大个子苏北人,膀大腰圆,粮食不定量的时候,数他能吃,半斤一个的大窝窝头,我一般吃一个,最多吃一个半,他一顿能吃仨。定量以后,他总觉得饿,还只能悄悄儿说,不敢公开喊,一喊饿,当天的“批斗会主席”就是他了。

有一天出工,他扛着铁锹走在我前面。那时候早起只吃几片发霉变黑了的蒸白薯干,人人饿得腿发软,走路都是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蹭。我看他走着走着,忽然上身一晃,“啪”一下就趴倒在路边,铁锹还差点儿砸在我的脑袋上。

我还以为他绊着石头了,赶紧去拉他,只见他翻了白眼,嘴角吐白沫,已经失去知觉,不会说话了。

大家叫喊起来,惊动了走在最后面押队的队长,跑过来一看,就下令叫人把他背到医务室去。这时候,谁还能背得动他?别说是那么大个子了,就是小个子,也没人背得动。

队长见谁也没这样大的力气,只好叫两个班长回去,一个去叫医务室的劳改大夫,一个到工具房去推一辆双轮车来。

等大夫赶到,老陈已经断了气,裤裆那里一片湿,翻开他眼皮看看,瞳孔已经散开,打强心针也没用了。

老陈是我那个中队第一个饿死的。当然死亡报告上不会写上饿死,而且不许任何人说他是饿死的。他原来是中科院的汽车司机,是因为“公车私用”而且“屡教不改”被劳动教养的。要是搁今天,肯定什么事儿也没有。

在老陈之后,接着死的,都是原先身强力壮的人。这一路人饭量原本就大,一旦定量,进食几乎少了三分之二,收支不平衡,所以先死的是他们。

接着死亡的是老弱。我班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姓张,原本是个开小铺焊洋铁壶的白铁匠,因为年纪大了,不想参加大跃进年代街道办的服务社,打算自己再干上几年就“收摊”,结果被积极分子扣上一个“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以“思想反动”的罪名劳动教养了。

按年龄,他几年前就应该退休了。可是在劳改队,即便你超过了七十岁,也要照常出工,而且劳动定额和年轻人是一样的。

那天我们的任务是挖排水沟。大家饿着肚子,勉为其难地、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在一铁锹一铁锹地挖土。清河农场的土质特别粘,很难挖,而且地下水位很高,挖不到一米就出水,所以天气不是太冷,多数人都是脱了鞋袜光脚丫干活儿。看看到了中午收工时间,虽然谁也没有完成规定的定额,可大家都坐在水沟旁边洗脚,等待收工的哨子吹响。

我穿上了鞋袜,看见张老头子两脚泡在水沟里,上身却趴在沟岸上,似乎睡着了。我走过去一看,居然还在打呼噜!忙喊他:“快起来,穿上鞋子,快收工了!”

见他没动静,伸手拉了拉他,呼噜依旧,嘴角却在吐白沫。我知道不好,忙喊了一声:“大家快过来,老张要不好!”

班里几个机灵鬼一听,知道又要背死人了,扛起铁锹来一哄而散。我抓住两个比较老实的,让他们一个去报告队长,一个去请大夫,我自己看着老张。

不久队长和医生都来了,老张的呼噜也停止了,死因据说是“心脏病突发”。

像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的人很多,这里只是举两个“先行者”的例子,其余的就不一一详细叙述了。

劳改农场有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许说“吃不饱”。谁说谁“思想反动”,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立刻就会成为批斗对象。不但不许说,更不许给家里写信要吃的。

其实当时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在饿肚子,谁都知道劳改队里更加吃不饱。因此,即便不给家里写信,也有家属宁愿自己少吃一口,省下口粮来给劳改犯们寄邮包。

但是劳改队还有一个规矩:邮包中如果有食物,只许收一公斤。到底能收多少,这可就看队长的恩典了。

一般还有人性的队长,也不过用手掂一掂,差不多的,只说一声:“超过规定了,以后叫家里少寄!”也就算了。实在超过太多,那可是要勒令“退回去”的。

有一个赖队长,长得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的,心眼儿特别歹毒,还总觉得自己有“立法权”,一会儿宣布不许这个,一会儿宣布不许那个。家属寄来的邮包,食品不许超过一公斤,这可能是全场统一的规定,但是超过一公斤的怎么处理,似乎并没有明确的条文。每逢他值班分发邮包,第一是所有邮包里面的食品都要用秤实打实地称过,超过的部分,要求或者退回去,或者勒令扔进厕所里。

据我所知,“退回去”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邮包已经打开,“原包退回”已经不可能,只能重新打包交邮局寄,而全农场只有一个邮局设在总场部,潮白河以西的所有分场,是没邮局的,所以他虽然“立法”了,却无法执行。一般情况是暂时扣押在队部,过了一个月,如果没有第二个邮包寄到,只要到队部去说好话“哀求”,被“暂时扣留”的食品还是有可能发还的。

只是队部的“耗子”太多,一斤食品拿回来,也许连半斤都不到了。

“扔进厕所”的事情倒是真的发生过一次,那是碰到一个“犟雀(音qiǎo巧)子”,愣是不肯交给队部“暂存”,不但不同意,还“口出不逊”,说什么“与其存在队部喂‘耗子’,我宁可扔进厕所里!”

按他估计,赖队长也不过是这样说说而已,总不至于在这食物比金子还贵的年月,真把食品扔进厕所里。没想到赖队长被他激怒了,当时就虎着个脸押着收件人自己扔。

后来发现有人从厕所里捞这些被迫扔掉的食物。大概是别的队长有了“烦言”,也可能是赖队长自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总之是“立法”之后又进行“变法”,当众宣布改为“凡超过一公斤的公开拍卖”,价格当然由他定。

例如当时最便宜的“桃酥”,官价是一角钱一块,但是市场上根本就没货,有的都是高价点心,一块桃酥要卖一块钱。被拍卖的桃酥,定价就是一角。

可是劳改队里还有一个规矩:任何人不得携带现金。当时劳动教养的人,全都没工资,除了管饭,其他一切生活用品都不供应,都要靠家属接济。于是“公开拍卖”的结果,这些廉价食品,都被队长的老婆孩子“买”走了。

这些消息,有来农场探亲的家属带回了北京。当时常来农场探亲的家属,因为同住一个招待所,又同时上火车回北京,所以互相之间大都有联系。于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凡是知道这一内情的家属,就改寄邮包为亲自送来了。

清河农场在天津市北边的宁河县境内(当时属于河北省,现在已经成为天津市的一个区),有铁路可通,从北京南站(当时还是一个小站,只走慢车)乘京山线火车到茶淀车站下车,不过几个小时。

下车以后,还有农场的交通车可以到达各主要分场,各分场也都有简陋的“招待所”可供家属住宿、吃饭,还允许被接见的劳改犯从“大院子”里出来和家属一起过夜,所以还算方便,也算人道。

既然是家属来接见,所带食物,那就不是“一公斤”所能限制的了。明面儿上,规定也还是一公斤,可是队长不可能对家属“搜身”,于是这里面的戏法,可就“人人会变”,而且“各显神通”、“各有千秋”了。

给劳改犯寄东西,一般只限于生活用品,如衣服、毛巾、牙膏牙刷之类。因为在1961年之前,劳教人员不发工资,一切生活用品,全部“自理”,也就是靠家属支撑。

没家属的光棍儿汉,可就惨了。寄邮包,除了食物只许收一公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许寄的,那就是盐。

不但盐不许收,一切带盐的东西,如咸菜、酱油膏等等,都不许收,寄来了就要被没收。

那可是真的没收,绝不“留情”,更不“手软”。这是因为饥饿的人吃什么东西嘴里都觉得甜,总想吃点儿咸的东西,何况煮野菜、煮青蛙、长虫,也需要盐。

可是在饥饿的年月,盐在劳改农场却是“明令管制”的物品。因为盐吃多了,更容易得浮肿。

不但邮包里面的盐要没收,连大伙房里的盐,也受到严格控制,每顿饭一人一碗的菜汤,也大都淡而无味。于是盐在劳改队成了可居的奇货,也成了炊事员用来交换钢笔、手表、呢大衣的资本。

2012年8月,红旗出版社出了我的第101本书:《爱在疼痛时》,那是一本劳改农场回忆录,里面写到了一些有关饥饿的片段,不过比较“敏感”的事情,大都被删除了。

封套上有一句话,叫做“比饥饿更饥饿的是感情的饥饿”,并不是我的话,而是编辑给加上去的。他们年轻,没经过饥饿的年代,对于什么叫饥饿,只有理性知识,没有亲身体会。

感情这东西,是建立在不饿肚子的基础上的。父子之间,感情深不深?但是在古书上,就有“易子而食”的记载……可见在“饥饿”面前,什么亲情、友情,什么生死与共,全去他妈的,还是自己活命要紧!

不要说他们“丧失人性”,在求生的前提下,兽性可比人性要强大得多!感情的饥饿,放在肚子的饥饿面前,两者简直就没法儿对比!

世界上,有许多硬汉子,什么刑罚都能忍受,却忍受不了长期的饥饿折磨。我在清河农场遇见过一条“好汉”,他原来是志愿军的营长,被收容教养的时候,胸前挂满了奖章和军功章。

他是1953年朝鲜停战以后的复员军人,仅仅因为家在农村,按照“一律回本籍”的政策,不得不在农村落户。他不满意,老是手持立功奖状、胸佩军功章到北京来找国务院“讨个说法”(可能是最早的一批上访人员吧)。

来的次数多了,最后以“无理取闹”加“妨碍公务”被劳动教养。他当然不服,继续大吵大闹,终于被关进了不见天日的禁闭室。

劳改农场的禁闭室,可不同于部队的禁闭室。这是一排三间或五间的“单身牢房”,深两米,宽一米,高不足两米。除了门上有个小窗户,其余三面都是砖墙,没有窗户。地上铺着稻草,进门有一个尿桶。夏天奇热,冬天极冷。因为里面没电灯,所以农场俗称“小黑屋”。关进禁闭室的人,按“规定”每天喝两碗“一两四钱三”一碗的棒子面稀粥。

我到585生产队的时候,他已经在大伙房后面的禁闭室里面关了二十多天,每天都能听见他在大喊大叫:“共产党,你对不起我!”

就这样,一直关了他四十多天,创造了关小黑屋时间最长的最高纪录。怎么出来的?也没打他,也没骂他,就是用这“一两四钱三”的“饥饿疗法”治他。开始是大叫大喊,到后来听不见了,他已经没有叫喊的力气了。

到了他气息奄奄的时候,在“看守”的良言相劝之下,他终于投降了,条件就是“让我吃饱肚子,别的问题不再提起”。

这个良言相劝让他回心转意的看管他的人姓王,原是东北义勇军的小鬼,后来去了西伯利亚便编进苏联红军里,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回国,抗美援朝期间当上了志愿军的一名团长,还是个侦察英雄。他也是因为复员以后不想待在农村,打算到苏联去,在满洲里偷渡国境的时候被捕的。考虑到他的光荣历史,只是开除党籍,被送来劳动教养了事。他和我关系不错,关于他如何劝说那个前志愿军营长的经过,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这个几乎饿死在禁闭室的“好汉”出来以后,先喝了几天棒子面稠粥,慢慢儿再给他吃窝窝头。等到他勉强能走路了,才跟着我们的出工队伍到工地“活动活动”。这时候我才看见他,一个据说原来体魄强健的军人,已经脱了人形,活活的一个会走路的骷髅,不但脸上没肉,两腿两臂没肉,连屁股上都没肉了。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上去很可怕。——所以人人都说:世界上最最厉害的刑罚,就是“活活饿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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