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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动物庄园

清代,福建有一穷书生,名林承嗣,借住乡间古庙读书。

某夜,忽有长须老翁前来拜访,问其名姓,自称“胡髯”。林承嗣与其攀谈一番,但觉他博学多才,言词深不可测,遂结为忘年交。

古庙重门深锁,胡髯翁每次来找林,都不用开门,直出直入。林颇觉怪异,几次追问,胡髯只好坦言,说自己是得道狐仙,一肚子学问,妖界难觅知音,才来找林生切磋。

知道他不是人,林承嗣也不怕,三观一致,意气相投,无话不谈。

时间一长,林承嗣忍不住对胡髯翁说,我贫穷太久了,老先生既然是狐仙,动动手指头帮我改善一下生活吧。

胡髯不响。

林承嗣拉下脸求了几次,胡髯翁都不答应。此后,林每次见到他,脸色也就很难看,话也不太愿意说了。

胡髯翁说,你看现在那些大富大贵者,都是有因果的,你前世也是读书人,无功无过,平平淡淡过了一生,今生为了衣食,必须奋力拼搏才行,富贵这方面,富贵是不可能富贵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富贵的。

林承嗣瞪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胡髯翁说这样吧,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洞悉真相,你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说着,给了林承嗣一顶道士戴的元巾,还有一副眼镜。

第二天,胡髯翁让林承嗣戴上元巾,领着他走进一座豪宅。林认得是乡里某富人家,那富人给人当中介、做担保、写借券,在债主和欠债者之间周旋,赚取余利,积累了大量财富。林跟着胡髯翁登堂入室,见厅堂上有几十人,都穿着名贵的狐裘貂袖,容貌富丽,团团围坐着,津津有味地掼蛋。

开个玩笑,那会儿还没有掼蛋,原文上写,他们是在“斗叶子戏”,一种古老的纸牌游戏。

没多久便有一些长相俊美的仆人出来,摆上餐具,然后开始传菜。数不尽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排面拉满。

林承嗣正流口水,胡髯翁让他戴上眼镜再看。

眼镜一戴,便见满座衣冠禽兽,包括堂上穿梭的,豺狼犬兔牛马都有,就是没一个有人样的。

林承嗣目瞪口呆,胡髯翁又拉他走进深院,但见屋子里有几头小猪,坐在椅子上,捧着书,哼哼唧唧。一乞丐坐在一皮椅子上,手持戒尺,不断挥舞恐吓,督促那些小猪读书。

林承嗣正在奇怪猪怎么也能读书,摘下眼镜一看,那些猪,原来是几名纨绔子弟;那位手持戒尺的乞丐,却是一位塾师。

胡髯翁拉着林承嗣走出豪宅,林还在震惊之中,问胡髯翁,我们看到的,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胡髯翁说,我给你的元巾,其实是隐身法宝;眼镜,是阅世法宝。戴上它们,才能看到这世界的真相。现在你还想发家致富吗?

林承嗣不响。

胡髯翁要回他的元巾和眼镜,笑着走了,从此不再出现。

故事来自清代笔记《醉茶志怪》卷三。

这一篇,与其说是志怪,不如说是寓言。

都是禽兽,人看不到盛世真相,狐仙却看的一清二楚。满座衣冠,不过都是“狼豺犬兔牛羊辈”。

当然,“狼豺犬兔牛羊辈”在食物链上的位置肯定是不一样的。这富家主人,通过“为人作中保,写借券调停于两间,得分余利”而致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从事金融行业,或者提供平台,为套路贷或什么贷拉皮条者,妥妥的豺狼。

依附于豺狼,凑趣帮闲,希冀得到点残羹剩饭的,不是会摇尾的狗,就是当玩物的兔儿爷。

而服务于这场盛宴,烹饪、具馔、传菜的那些奔波者,就是为豺狼犬兔们服务的牛马了。

这么看,其实有点危险,因为很容易就落入《清代社会各阶层分析》的窠臼。所以作者最大的讽刺,在于最后一幕。

豺狼不择手段开创基业,好歹也在丛林间拼杀过,没承想,它们的“承嗣”,狼二代,却活成了安享其成的猪。豺狼也知道文化的重要,所以想让猪们在终日吃睡之外,知书达礼,有点人样。

但猪就是猪,请再好的塾师,也改变不了它们的脑容量。

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在豺狼或猪听来,哼哼叽叽跟之乎者也,就是能提升文化含金量的谐音梗。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还是那位塾师。

为了混口饭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前来教猪读书,确实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是一个读书人的自嘲——所谓“八娼九儒十丐”,还是颇给儒面子的。

有了这最后的自嘲,这个故事,才带着满满的痛点立了起来。

最后不得不说,狐狸总是最狡猾的,它给林承嗣看的,并不是大清动物庄园的全貌。

因为,豺狼之上的虎豹,不是狐狸们敢仰望的。

而狐狸对林承嗣的灵魂拷问:“世事如此,君固欲富乎?”

不知道林承嗣是怎么回答的,设身处地,如果是我,在看清世相之后,还是会回一个字:

欲。

2024年0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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