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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为何亲吻胡适

1919年,中国发生五四运动,身在日本的郭沫若和几位朋友,组织了一个社团。为及时了解社会动态,几个人合伙订了一份国内报纸《时事新报》。这天,邮差刚送来报纸,郭沫若就拿到手里,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在它的副刊版《学灯》上,郭沫若看到了康白情等人的新诗,受到触动,就把自己的诗作也投寄给上海的《时事新报》,但稿子却被主编郭虞裳压了下来。幸好压的时间不久,主编就换成了宗白华。宗白华从积压的来稿中,发现了郭的诗歌《抱和儿浴博多湾中》:

儿呀!你快看那一海的银波。夕阳光里的大海都被新磨。儿呀!你看那西方的山影罩着纱罗。儿呀!我愿你的身心像海一样的光洁。山一样的清疏!

宗白华觉得相当不错,很快将它发表出来。在日本的郭沫若看见自己的诗歌变成了铅字,非常激动,创作的闸门顿时敞开,飞流直下,一发而不可收拾,《女神》由此诞生,终至扬名天下。

1921年,郭沫若与郁达夫、成仿吾等人在日本东京成立创造社。这一年,郭沫若的诗集《女神》作为“创造社丛书”第一种,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五四”时期的中国诗坛,郭沫若并非最早的新诗领跑者,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等人,发表的白话诗都早于郭沫若;《女神》也不是最早的新诗集,在它之前,就出版了胡适的《尝试集》、新诗社编的《新诗集》、许德邻编的《分类白话诗选》等作品。但郭沫若《女神》的问世,却犹如异军突起,令当时几乎所有的新诗,都黯然失色。

同样是在这一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所长高梦旦,专程前往北京,主动让贤,恳请北大教授胡适出任编译所所长职务。最终说动胡适,答应可以考虑。是年7月,胡适来到上海,商务印书馆经理张菊生及高梦旦亲自到车站迎接。接下来是一系列宴请、访谈、视察。鉴于种种原因,胡适没有接受编译所所长的职务,而是推荐了王云五。

胡适在上海期间,与当时也在上海的郭沫若有过第一次见面。郭沫若在十年后写成的《创造十年》中回忆道:

“……大约是带着为我饯行的意思罢,在九月初旬我快要回福冈的前几天,梦旦先生下了一通请帖来,在四马路上的一家番菜馆里请吃晚餐。那帖子上的第一名是胡适博士,第二名便是区区,还有几位不认识的人。”

同样的场景,在胡适的日记中却是这样记载的:“周颂九、郑心南约在‘一枝香’吃饭,会见郭沫若君。”日记的日期是8月9日,而非9月初。日记中也没有提到高梦旦,更不是为郭沫若饯行。郭沫若的回忆显然有误。

至于见面后彼此的印象,胡适在日记中是这样说的:“沫若在日本九州岛学医,但他颇有文学的兴趣。他的新诗颇有才气,但思想不大清楚,功力也不好。”

至于郭沫若,是在十年后,才谈到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大博士进大书店,在当时的报纸上早就喧腾过一时。我听说他的寓所就是我晚间爱去散步的那Love Lane的第一号,是商务印书馆特别替他租下的房子,他每天是乘着高头大马车由公馆里跑向闸北去办事的。这样煊赫的红人,我们能够和他共席,是怎样的光荣呀!这光荣实在太大,就好像连自己都要红化了的一样。”

用这样嘲讽的文字叙述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是很不严肃也不客观的。但从中却可以看出,当时两人的身份、地位、名气、待遇,是相差很大的,这也难免造成了郭沫若心中的不平和不满。

两人后来打起了一场笔墨官司,应该是事出有因的。

事情的缘起是1922年8月,郁达夫在《创造》季刊一卷二期上发表了《夕阳楼日记》,指责“少年中国学会”的余家菊,自英文转译德国威铿所著《人生意义与价值》一书中有许多错误。然而不巧的是,郁达夫在纠正的同时,不但使用了骂人的词句,自己的译文也出了错误。对此,胡适在九月十七日的《努力周报》20期发表《骂人》的短文,指出余家菊的译文固然有错,但郁达夫的改译也是“几乎句句大错”,而且有“全不通”的地方。胡适还批评郁达夫“骂人”是“浅薄无聊而不自觉”;并以诚恳的口吻说:“我们初出学堂门的人”,“相差有限”,还是努力提高的好。

原本正常的交换意见,却引起了郭沫若的反感,郭沫若在十一月《创造》季刊一卷三期上发表了《反响之反响》一文,进行强烈的反击。此后,张东荪、吴稚晖、陈西滢、徐志摩以及成仿吾等,都加入了论战。

站在后人的立场,今天回头一看,会发现明明白白的一件事,有什么好争论的?有错就改,各自提高就完了,犯得着这么无聊透顶地扯来扯去吗?但转念一想,像当下的俄乌战争、哈以冲突,不也是清清楚楚的是非善恶,结果也是两派尖锐对立,吵成了一锅粥吗?

看来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总有吃饱了撑的。

事情到了1923年5月15日,胡适看不下去了,主动给郭沫若和郁达夫写了一封长信,表示了和解的姿态。胡适解释说:

“我的《骂人》一条短评,如果读者平心读之,应该可以看出我在那里只有诤言,而无恶意。我的意思只是要说译书有错算不得大罪,而达夫骂人为粪蛆,则未免罚浮于罪。……至于末段所谓‘我们初出学堂门的人’,稍平心的读者应明白‘我们’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并不单指‘你们’,尤其不是摆什么架子。……我很诚恳地希望你们宽恕我那句‘不通英文’的话,只当是一个好意的诤友,无意中说的太过火了。如果你们不爱听这种笨拙的话,我很愿意借这封信向你们道歉。——但我终希望你们万一能因这两句无礼的话的刺激,而多念一点英文;我尤其希望你们要明白我当初批评达夫的话里,丝毫没有忌刻或仇视的恶意。……最后,我盼望那一点小小的笔墨官司,不至于完全损害我们旧有的或新得的友谊。”

郭沫若收到信后马上回复胡适说:“先生如能感人以德,或则服人以理,我辈尚非豚鱼,断不致因小小笔墨官司便致损及我们的新旧友谊。”

历时十个月的争论终于划上句点。胡适以其民国君子的风度,主动化解了这场越来越陷入意气之争的辩论。以胡适的包容,事情过了,也就放下了,但郭沫若却不免是心存芥蒂的。

五个月后的1923年10月,据《志摩日记》记载,双方在上海有过互访和宴请。先是10月11日,徐志摩与胡适等人,步行去民厚里121号拜访郭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掺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睇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从记录看,郭沫若居住的环境非常窄小,屋中陈设杂乱,生活并不宽裕,或者可以说是窘迫,而工作又很忙碌。所以徐志摩揣摩,这也是郭沫若“狂叛”的原因。在这样的环境会面,主客双方都难免尴尬,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好告辞而出。

两天后的10月13日,郭沫若请客,邀大家在餐馆吃饭。1923年10月13日的胡适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沫若邀吃晚饭,有田汉、成仿吾、何公敢、志摩、楼(石庵),共七人。沫若劝酒甚殷勤,我因为他们和我和解之后,是第一次杯酒相见,故勉强破戒,喝酒不少,几乎醉了。是夜,沫若、志摩、田汉都醉了。我说起我从前要评《女神》,曾取《女神》读了五日,沫若大喜,竟抱住我和我接吻。”

这后来成为一段文坛掌故。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郭沫若对于胡适看重他的《女神》,非常感激,竟然当着众人面,禁不住情绪化地抱住胡适吻了起来。

此后,两人之间还有过短暂互访,但很快便因理念不同,郭沫若便率先对胡适提倡的“整理国故”展开了攻击。郭沫若认为,整理国故“是一种旧价值的重新估新,并不是一种新价值的创造”。对此不屑一顾。但事实上,国故运动是新文化运动发展过程中一个不可抗拒的新趋向。这一点郭沫若也意识到了,所以,他一方面批判国故运动,另一方面自己也写起了国学论文,如《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儒教精神之复活者王阳明》与《惠施的性格和思想》等等。

尤其在他1928年2月亡命日本不久,更是展开了对中国古史的研究,在甲骨文和上古史领域,都作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

后来,两人在治国理念上,产生了很大分歧。胡适在1930年4月的《新月》第二卷第十号刊出《我们走哪条路》一文,为中国的病根问题开出医治的药方。胡适认为:“我们的真正敌人是贫穷、是疾病、是愚眛、是贪污、是扰乱。这五大恶魔是我们革命的真正对象,而他们都不是用暴力的革命所能打倒的。”只能通过不断的改革,而达到成功。

对此,郭沫若提出了十分尖锐和激烈的批判。他认为胡适提出的五大恶魔,其实通是些病的症候,并不是病的根源。他以挖苦的口气讽刺说:“博士先生,老实不客气的向你说一句话:其实你老先生也就是那病源中的一个微菌,你是中国的封建势力和外国的资本主义的私生子。中国没有封建势力,没有外来的资本主义,不会有你那样的一种博士存在。”

话说到如此刻薄的地步,使得这两个曾经还算是“旧友”的新文学健将,至此因政治道路的不同选择而分道扬镳,且愈行愈远,终成水火不容的论敌了。

发展到后来,郭沫若对胡适的批评,已从原本的论争转变为无端的批判,甚至变成攻击了。

1947年1月30日,《文汇报》重新发表了胡适在1938年10月写给好友陈光甫的一首诗:“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这原本只是胡适担任驻美大使时的心情写照,郭沫若从《文汇报》上看到这首诗后,在2月5日挥笔写下了《替胡适改诗》一文,文中讽刺说,胡适“这样简单的二十四个字,所表现的‘心情’却颇悲壮”。

“他干脆承认做了黑棋一边的‘卒子’”,“我想倒不如把‘拚’字率性改成‘奉’字。”

郭沫若将胡适的诗改成“做了过河卒子,只能奉命向前”。虽只一字之差,却把胡适形容成甘心为国民党政府卖命效劳的“卒子”,完全不顾原诗的本意,诬陷性地进行曲解。

即便如此,在1948年的院士选举中,胡适作为人文组的召集人、拥有相当大的学术权力。如果他心胸狭窄,附和评委会主席朱家骅、总干事萨本栋等人反对郭沫若当选院士的意见,郭沫若是绝无可能成为中研院第一届院士的。

但胡适不计前嫌,出以公心,充分肯定郭沫若在甲骨文和上古史研究方面的成果,毫不动摇地提名并确保他成功当选了院士。但是到了1952年,曾经当着徐志摩等友人面,热烈亲吻胡适的郭沫若,却是批判胡适时,第一个向胡适扎刀子的。

202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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