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志说穷则思变,您不给变的条件,人们的实际生活总跟您宣传的共产主义的美好前程拧着劲儿。农民祖辈在地里刨希望,血泪汗流干了连顿饱饭也没能刨出来。
穷则思变把“穷”理想化了。我在莫旗和临涣见到的穷是让人们变成田鼠。在临涣,不知道别的队偷地是啥景儿,民主三队偷地的景儿真正叫个是“透明地偷,明白地抢”,秋收时节尤为厉害。
三队的社员上工时除了老爷们,那些老娘们、小媳妇全都假模假势地挎着粪箕子,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上下工的路上拾点粪割点草,其实他们挎的是偷地的武器。
三队干活歇歇儿次数多是有名的。有些安分的妇女把家里的针线活拿到地里,穷地方的活儿无非就是纳鞋底,牵鞋帮子,补破衣烂衫;不安分的歇歇儿时没了人影儿,赶到回来时,粪箕子上盖了草或衣服,看不见里边盛的啥玩艺儿,都有田鼠偷地史,人们心领神会,互相不揭短。
有一次,安排女人们到地里给公家捡没割干净的黄豆棵子,放眼望去满地都是人们干活不认真遗弃的黄豆棵子。
队长规定捡的黄豆一律堆放在地头。手痒痒的女人才不听那套,一边懒洋洋地给公家捡着一边顺手牵羊地往早已准备好的粪萁子、布口袋里塞黄豆。
李广福是三队队长,长得敦敦实实,脸上有着明显的健康光泽,有别于脸皮子贴着牙床子的穷苦社员,毋庸置疑,李队长生活过得去。
广福不知是第几任队长了。民主三队是个烂摊子,谁接手都弄不好,广福也不例外。广福老实,治队无方又不敢得罪人。人们饿得两眼放凶光,脾气大得很,一点小事就蹿高骂地,广福可犯不上惹他们。
这次见女人们在地里明偷了,兔子急了也咬人。广福一反平时的好脾气,急吼吼地走来走去骂完这个熊那个。广福骂道:“偷吧,你个小舅子降(生。发‘讲’音)的,拿家走吃吧,噎死你们个丈人降的。”骂的都是娘家门的人,女人们嘻嘻哈哈的不理会,任广福气得呼哧乱喘。最后广福妥协宣布:今天捡了算自己的。话音一落,女人们像被撵的兔子飞快地在地里跑起来抢成一团,看得我是目瞪口呆,有几个从学校毕业回乡务农的年轻人也非常不屑地白眼撇嘴。
这次抢地风波过后,广福狗急跳墙定“管理制度”了,很简单——偷一斤罚五斤。
这两天起(收)红芋,分红芋。人们恶习难改仍然有不少人无视制度还在偷。队长抓了一个平常大家都不放在眼里,好欺负的小丫头毛香,罚了她一百二十斤红芋,也就是说她偷了二十四斤红芋。毛香家可惨了,她爹有病,干不了很重的农活,她娘在家料理家务照看毛香的弟妹。她就是家里的主劳力。
毛香想巧,可能觉得二十四斤红芋吃仔细了能解决全家大小一个礼拜的口粮。捉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下可好,一百二十斤红芋相当扔了好几个礼拜的口粮。毛香傻眼了,哭哭啼啼,害怕回家挨骂甚至挨打。人们木障障地看着,没有替她说情的,也没有人上前劝劝毛香。我同情毛香,但是面对饿肚子的穷人,我这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饱汉子”却不敢主持正义。
毛香以为偷盗之风还有惯性,定的制度不会马上执行。毛香太弱,不知人心险恶。定制度前大家偷得平起平坐,定了制度就内外有别有针对性了。队长美其名曰——杀一儆百。队长不敢得罪那一百,可怜的十几岁瘦得像“小寒鸡”似的毛香被队长轻轻的提溜起来,然后重重地扔在地上。毛香成了队长管理无方软弱无能的牺牲品。
过了两天,仅仅是两天啊。偷地大戏又开演。
还是起红芋。毛丫(老家女孩乳名叫毛某的很多)在众目睽睽下偷了将近半麻袋红芋,这当儿队干部也在场。一个岁数大点的女人老英儿劝她说,定了制度你还这么干,你胆子真大,你不怕别人有意见吗,别人看你偷也跟着偷不乱套了吗……毛丫不听劝,把她娘拽过来冲着老英儿破口大骂。老英儿当然不示弱,也狠狠地骂将过去,故意给队干部看,觉得你们都在场,我主张正义,看你队干部怎么处理吧。那娘俩不是省油的灯,觉得老英儿在众人面前扯了她们的面子,满脸通红青筋暴跳使足了浑身劲儿,把各种花花的骂词从抡圆的舌头上哗哗地喷泻出来,身子内外多处器官被关照,骂得可生动。
毛丫娘俩故意撒泼卖恶,知道这通骂对干部们有着震慑作用。果然,几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吭声的。当年,我的日记是这样写的:“队干部就是这样无原则。姑息犯罪的人等于贪污人民的劳动果实,我恨死了这种行为。我气得心里像堵了东西,同一个天下都是贫下中农,都是饿肚子的穷人,对毛香是那个态度,对毛丫是这个态度”。
过了两天,我到广福家的磨房推碾子磨玉米,见了广福嫂子,跟她说起这事儿处理得不公平,社员有意见呢。广福嫂子说,你说咋弄啊,没法儿弄啊,人家恁厉害,你广福哥治不了啊,你广福哥摊这么个小舅子烂队,俺们都愁死了,早就不想干了。
202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