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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面前,有多少文人无地自容

关于乾隆朝文字狱,本专栏已写了二十篇。看过的朋友应该有同感,这些文祸中的受害者,有不小心踩雷的,有被人告密、深文周纳而罹难的,有的则是鲁迅说的,“草野愚民,实在关心皇家”。说实话,最多的就是死得冤,有的甚至是活该。

难道就没有一个是为了正义而发声的吗?

极少,但有。

比如齐周华。

齐周华,浙江天台县人,生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轻时是生员(秀才)身份,从小便“文有奇气”,就是文章写得独树一帜,又喜欢游山玩水。这样的人,大概率失意于科场,所以他也不稀罕再参加科考了,轻装简从,“遍游五岳名山”。

按理说,连科举都没兴趣,只喜欢游山玩水,就是岁月静好不关心政治了,那他后来罹难,是不是政治来关心他?

不是,他在雍正、乾隆两朝遭遇两次文字狱,都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雍正六年,满清最大的文字狱——吕留良案发,自始至终跟清廷不合作的吕留良,死后被弟子牵连,以“大逆罪”拟处。此案从雍正六年案发,一直到雍正九年审结,但雍正皇帝并不急于定刑,而是下旨“询问各省生监,如以吕留良应行正法即行出结,内有独抒己见者令其呈明学政,不得阻挠隐匿。”(《清代文字狱档》第二辑《齐召南跋齐周华〈天台山游记〉案》之《苏昌等奏齐周华著书悖逆及审拟情形折》)

就是让各地秀才们写命题作文,关于吕留良案你怎么看。

可以想象,绝大部分的秀才们,肯定都歌颂皇上英明,一举粉碎了阴魂不散的野心家、反动文人吕留良及其党羽,恳请皇上将罪大恶极的吕留良碎尸万段。但是,全国秀才那么多,保不齐其中真有死脑筋的,或者还未肃清的吕党余毒,站出来为吕留良说话,或在文章中夹枪带棒,如果有这样的人,各地学政“不得阻挠隐匿”,必须如实上报。

很明显,这就是引蛇出洞的“阳谋”,对全国文人来一番摸底,看谁有反骨。但齐周华偏偏迎头赶上,写了一篇《救晚村先生悖逆凶悍疏》(晚村即吕留良号),文中称赞吕留良著作“能阐发圣贤精蕴,尊为理学者有之”,直指朝廷制造冤案,呼吁释放涉案人员。

千夫诺诺之际,只有他站出来声援吕留良。

谁都知道,这是找死。所以,此疏写成后,天台县训导(约等于教育局副局长)不知是出于惜才,还是怕被株连,将它扣下不发。没想到,齐周华觉得这是被封口,他的意见应该让更多人听到,竟然从天台徒步走到北京,将此疏直接呈递刑部。刑部又批转回浙江处理,浙江学政(约等于省教育厅厅长)立即开审——有意思的是,据齐周华自己所写的文章中载,受审前,有官员暗示他装疯或可免罪,但他说:“认痴就不是痴,不认痴,才是真痴。”

一“痴”多义。承认精神病,会侮辱我的精神;不承认精神病,才彰显我的精神。

最后,只是将齐周华革去秀才功名,关在县牢里。

就在齐周华坐牢期间,雍正十年,吕案终结,吕留良及其大儿子吕葆中虽已死去,也被开棺戳尸示众,次子吕毅中斩立决,其他子孙及门人弟子发配黑龙江宁古塔为奴。齐周华得知此事,不顾自己身陷囹圄,愤而写下《狱中祭吕留良》一篇,继续极力推崇吕留良,还将他“比之夷齐、孟子”。

一年后,雍正十一年,奉旨到天台山监造道教桐柏宫的侍郎完颜留保,得知齐周华一再为吕留良喊冤,现在只是关在县牢里,便将此事写成密折直呈雍正,雍正下旨着两江总督查审,最后经刑部复议,“将齐周华提至省城严加锁锢,永远监禁”。只是判无期徒刑,关在杭州大牢,不得保释及减刑。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这应该是雍正觉得吕留良一案已杀够了,镇慑效果已达到,天下文人也不敢再叽叽歪歪了,多杀一个不多,少杀一个不少,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在牢里熬不过也会死的。

更让人“意外”、“惊喜”的是,两年后,齐周华没死,雍正死了。乾隆上位(1736),循例大赦天下,政治犯也在大赦之列,熬过雍正的齐周华就这样出狱了。

皇恩浩荡,捡了一条命,这下该学乖了吧?

偏不,他一出狱,就将狱中所写的诗文编成《风波集》一书,自费出版。很明显,“风波”二字,是在影射雍正搞吕留良案就像宋高宗在风波亭害死岳飞,其中最有名的诗,就是这几句:“头经刀割头方贵,尸不泥封尸亦香。孤身愿为纲常重,甘弃青襟葬野蒿。”

掷地有声,完全不亚于“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就是不作不死的节奏了。但之前说过,乾隆刚上位的前几年,大概是为了稳固位子,他也作出“不以语言文字罪人”(见《清代文字狱档》之《谢济世著书案》)的高姿态,甚至将他爹雍正主持编写的关于吕留良师徒案的《大义觉迷录》一书列为禁书,让很多文人由衷感到躬逢盛世,“舆论环境越来越好了”。

所以,齐周华在乾隆朝又活多了三十二年。按《清代文字狱档》中的记载,他“于乾隆六年出门历游各省,至二十一年其长子齐式昕前往湖广武当山接回”。在外游历十五六年,妥妥的旅行家,回家后,齐周华“将所拟独抒己见疏稿及生平著作、他人赠言”汇总,于乾隆二十六年变卖家产,刻印成书。

事情到此为止,齐周华算是创造了文字狱高峰期的一个奇迹:声援反动文人吕留良,没死;狱中写反诗,没死;出狱后出书,没死;到处流窜后再出书,还是没死。

大概是真的觉得活腻了,乾隆三十二年,也就是1767年,年届古稀的齐周华再次把自己的头往刀口下送。

这一年的十月二十四日,浙江巡抚熊学鹏到天台县盘查仓库,齐周华在道旁拦轿,将自己所刻的四本书递给熊学鹏,“恳求作序”。

之前咱扒过几宗“拦轿献策”的案子,那些一心为大清建言并希图被破格擢用的文人,每一个都死得很惨。但齐周华拦巡抚的轿,并没有这样的动机,因为他呈递的四本书稿,都是他自己写的游记、时评,以及别人给他的赠言、赠诗等,甚至还包括他几十年前写的那篇让他受牢狱之灾的《救晚村先生悖逆凶悍疏》,就是没有建言。

很明显,三十多年过去,他心结未平,继续为吕留良喊冤。

他不知道这是再次找死吗?

当然不是。要知道,从乾隆十六年的“伪孙嘉淦奏稿案”算起,截止到齐周华案发前,单是按《清代文字狱档》的记载,乾隆治下就已发生了二十起文字狱案,几乎每一案都是人头滚滚。他不但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找死,还知道肯定会株连家人、族人。一个证据就是,他在呈递书稿的同时:

又呈状一纸,内告伊妻犯奸,及堂弟齐轩南主谋,令伊子媳毒害殴打等情,又摘发隐奸封事一本,内告齐轩南包讼陷人及伊堂弟齐召南为人诈伪,并将其通族外姻邻佑多人一并牵告等情。

这是民事诉讼,表面上看,他咬了包括妻子、堂弟及九族在内的所有人,后来经专案组会审,齐周华这么干不是第一次了,乾隆二十五年他回家后,就因为“忽而逐妻、忽而呈子、忽而告戚,种种横行训饬不遵”而被族长开除族籍,但他不但不悔改,还变本加厉,“诬告伊七旬之妻老而奇淫,通奸引盗,几于人尽皆夫,并诬其长子齐式昕、次子齐式文毒害殴打,将伊一切亲族尽行罗告”。而这些告发,“俱系凭空诬捏毫无影响之言”。

会不会真的是精神病了?

不可能。当巡抚熊学鹏看了他的书,发现“语多悖逆谬妄”,率同地方官到齐家搜查时,赫然发现,他书房就挂着一副对联:“恶劫难逃,早知不得其死;斯文未丧,庶几无忝所生。”

这些都足以证明,他早就有为捍卫“斯文”而献身的心理准备,同时为了不株连亲人,才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跟亲人们脱离关系。

所以齐周华这一次不可能再看到奇迹了。用熊学鹏在奏折中的话来说,他最大的罪,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为罪大恶极的吕留良喊冤,“存心党逆,牢不可破”,而且书中“牢骚狂悖之言不一而足,庙讳、御名公然不避”,“臣等检阅之下殊觉发指”。

从乾隆三十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案发,到同年十二月初七乾隆亲自下旨定刑,中间只经过42天,齐周华被乾隆“着即凌迟处死”。

思想大逆罪,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朕愤。

那么,他极力想避免对亲人株连的目的达到了吗?

乾隆确实对其他人从宽了,齐周华的儿子齐式昕、齐式文,孙子齐传绕、齐传荣,“俱着从宽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他的胞弟、胞侄等,“俱着加恩免其治罪”。还有,为齐周华的书刻字的,虽查明“不通文理,不知悖逆情事”,依然“杖一百折责四十板”,然后戴木枷游街示众一个月。

皇恩又一次浩荡,齐周华断子绝孙。

但此案至此并没有完全终结,还有一个关键人物。

齐周华的堂弟,齐召南。前面说齐周华为了避免株连,告了几乎全族所有的人,其中就包括这位堂弟。

齐召南跟齐周华一样,从小就有神童之名,但人生道路却泾渭分明。他仕途得意,以博学鸿词科出仕,后官至礼部侍郎,因博学多才深得乾隆赏析。堂兄齐周华案发时,齐召南已退休在家,巡抚熊学鹏得知他们是堂兄弟,就先讯问齐召南,问他知不知道齐周华的所作所为,齐召南供认他们是堂兄弟关系,雍正二年曾见过齐周华写的《天台山游记》,为这书写过几句跋,但后来见齐周华“平日为人乖张狂诞,罔顾伦纪,随手假言,无风生影,是以久不与之往来”。

就因为看过堂兄的书,写过几句跋,虽然后来长时间不来往,但乾隆得知,还是暴怒:“齐召南身为侍郎,近族有此逆犯从前何以并不据实奏闻?”所以他同时下旨,“着齐召南来京候旨”。

身为大清官员,不告密就是罪。

齐召南到京,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议,认为“应照律拟杖流”,就是按知情不报罪判杖责之后再流放,最后乾隆真的开恩,说他虽然“实难辞咎”,但“念其曾为大员,所有问拟杖流之处着加恩宽免”,“递回原籍,并传旨令其闭户安分,倘再不知感恩警惕,或掉弄笔头语含怨诽,则齐周华炯戒俱在,不能更为曲宥矣”。

饶你一命,解回原籍闭门思过,但如果再敢乱写东西发牢骚或搞影射,那就下去陪你哥吧。

二月初三乾隆下旨赦免齐召南,四月初三齐召南被递解回乡,家产被查抄。一个多月后,天台县知县呈报,齐召南因“感冒痰疾医治不痊”,于五月二十三日病故。

很明显,这位谨小慎微的前侍郎,在这一番折腾中,是活活被吓死的。

齐周华跟齐召南这对堂兄弟,并称“天台二齐”,秉性各异,最后一个被凌迟,一个被吓死,也算殊途同归。但齐召南死得窝囊,齐周华死得壮烈,他可算是文字狱高峰期为捍卫斯文唯一主动把头往屠刀下送的文人,最后求仁得仁,为满清统治下的读书人挽回了一点颜面。

“头经刀割头方贵,尸不泥封尸亦香”两句,让多少知耻的后世文人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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