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安平人崔环将会回忆起，他父亲差神使鬼带他去见识人矿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崔环之父、兵部员外郎崔宣已去世多年。作为官二代，崔环在荥阳另置有别墅，那里离洛阳和长安都不远，更适于享受生活。
没想到，夏天到来时，崔环忽然病倒了。
某日，病榻上的他，忽然看到两位穿着黄衫的差吏走进来，手拿名帖，不由分说逮上他就走。
走了几百步，进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但见街道两边官衙林立，不见普通人家。又往北走了几里，便见一座高门大院，上写着“判官院”。两差吏引着崔环走到北门，发现那里有几百个持械差吏，押着几千个人正候着，那些人有的戴枷，有的被捆住，有的被用布袋蒙头，有男有女，都是一脸恐惧，或哭泣，或叹气。两位黄衫吏留一个看着崔环，另一个进去禀告。
不久，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判决声，接着，进去禀告的黄衫吏出来对崔环说：“判官传话，说你为什么不务正业，不婚不育，纵情酒色，坐吃山崩？不过念你自幼丧父，缺乏家教，几打几杖就放你回去。回去后要洗心革面，不得再蹈覆辙，否则，决不容你。”说完，对守着崔环的另一个黄衫吏说，咱送他回去吧。
崔环一头雾水，问判官是谁，怎么对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对方说，就是曾在阳间当过兵部员外郎的崔大人。崔环一听就哭起来，说那是我爹啊，抛下我多年了，我哭天抢地都想再见他一面，幸亏你们抓我来，现在我爹就在里面，求求你们，让我进去见他一面，死而无憾。
二吏说，阴阳不同空间，去留相隔，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也见不到他的，走吧。
崔环心有不甘，又问，那你刚才说我还得接受杖责，我不进去怎么受刑？
二吏说，进去了你就出不来了。你不懂，人有三魂，一魂在家，其他二魂下来受刑，打都打过了，不信你看看，你的小腿是不是有杖痕。
崔环半信半疑，撩起裤子一看，果然，两小腿上各有四条杖痕。刚才没看一点都不疼，现在这一看，痛得惨叫一声，想抬腿走路都难，只能匍匐前进。不过，那些被抓来还在候判的，看到他居然可以回去，个个羡慕嫉妒恨。
就这样，往南走了一百多步，街东边有一片林子，二吏对崔环说，我等日夜为判官干活，好多年了，像我们这样的低层鬼务员，收入很低，穷死了。阳间有人许诺给钱让我们疏通关节，我都连去取钱的时间都没有，这一次趁着带你下来，我们可以抽空去拿了。你就在这林子里呆着，我们很快回来。不过要警告你，这附近都是恶鬼掌控的机构，千万别乱跑，勿谓言之不预也。说完，二吏就走了。
崔环傻傻站在林子里，等了好久也不见回来，无聊得很，就试着往街道西边闲逛。走着走着，便见一衙门，上题“人矿院”。崔环一向好奇心大，胆子也大，现在又知道父亲是阴间高层，自己的罪已赎清，再看门上没人把守，便径直走了进去。
走过一屏风，见一大石，周长得有几里；大石北面厅上，端坐着一位将军。走到大石边，才看到石上站着几十个大鬼，每鬼一把大铁椎，正在将一些人像矿石一样捶烂。大石东边有几千个披枷戴锁者，悲啼哀号。有鬼吏在点名，点到的，便被扔到大石上，大鬼几椎捶碎，再报出名字，厅上的将军笔一勾，身后的差吏便喊一声：“送到某狱，完毕。”又有鬼负责捡拾被砸碎的“人矿石”，捧起来带走。其中有石磨狱、油汤狱、刀山狱、火海狱等，进行二次提炼。
崔环大开眼界，越走越近，不觉走到大石边，终于被厅上的将军发现了，大喝一声：“这里岂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你是何人，胆敢围观！”崔环有恃无恐，拒绝回答。将军怒了，喝令鬼吏将他拖上大石，也进行锤炼。
崔环一魂屹立，看到另一魂被扔到石上躺平，几把大锤轮番砸下，剧痛难忍，但没几下就不痛了，因为很快就被锤成肉泥。
正在此时，那两位离开的黄衫吏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捶胸顿足，对崔环说公子啊，我们两三警告你不要乱跑，为什么就是不听我们的。说完又对那将军说，这位是崔判官公子，阳寿未终，判官命送他还阳，我们一个不留意，他就走到这里来，这可咋整，有啥办法能让他还原啊？
将军一听是判官之子，也怕了，说我一开始问他，他又不说，我一怒之下才命鬼锻炼他的，现在该怎么弄好。说着又问在场诸鬼，你们会还原反应吗？诸鬼都说，只有濮阳霞才掌握这高精技术。将军说，那还不赶紧请他来。
没多久，奉命而去的鬼便将濮阳霞请来了，原来是一个独眼的长须老头，跑得快，气喘吁吁的。将军指着大石那一滩肉泥问，你能还原吗？老头一看，说这个容易。便解衣缠腰，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撒在那滩肉泥上，翻一次撒一次。撒完，出手抓那团肉泥，分别搓出头、脖、身、手、足等，又挖出几小团，捏成五脏、肠胃，又通九孔成九窍，顷刻之间，人形又成，老头一手托着那人形的脖子，喊一声“起”，那人形果然立起来，跟站着的崔环合二为一，他很快又能行走了。
两个黄衫吏很高兴，带着崔环就要离开，这时那个叫濮阳霞的老头拍着崔环的肩膀说，小子，在人矿中能还原的，只有你一个，然而你就这么走了，一百块都不给我？
崔环赶紧许诺，给，给当然给，别说一百块，我给您三十万如何？老头笑了，说行，不过我很忙，到时让我儿子枭儿替我去取，你给它就行。
二吏带着崔环，出了“人矿院”，快走到城门时，又看到一差吏自北向南而来，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的，说黄河要分流了，之前老天爷说三个男丁抽一个就行，现在又觉得人力不够，两个男丁抽一……押着崔环的二吏觉得他们开小差导致崔环被炼人矿，怕判官知道会怪罪下来，便对崔环说，等会那差吏若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就说你想了解地狱的法治状况，以便引以为戒，所以才在这里。
双方相遇时，那差吏果然查问崔环，崔环按二吏教的答他，他也不再问为什么，拱手作别。崔环被二吏带着继续前行，很快回到荥阳，二吏送崔环到家，进去便大喊；“崔环！”躺在病榻上的崔环猛醒过来，发现家人绕着他哭，原来他已“死”了七日了。
几天后，崔家院子里飞来了一只枭（鸮，猫头鹰），叫声尖厉。崔环说，濮阳老人的儿子来取钱了。于是让家人烧了三十万纸钱，那枭就飞走了，崔环的病也好了。
又再过几天，便听说河中节度使薛平向进行奏议，应该对黄河进行分流，以减轻河水对滑州城的冲击。开始薛平只奏请三丁抽一，后来又担心人力不足，于是再奏请二丁抽一。
这一切，都跟崔环在阴司里看到的一样。
故事见唐代牛僧孺《玄怪录》，名《崔环》。
最后向朝廷议奏“分河”的“河中节度使司徒薛公平”，史上真有其人——薛平，唐代名将薛仁贵曾孙，元和七年曾任滑州（今河南滑县）刺史。滑州位于黄河之滨，水患严重。薛平掘黄河古道十四里以分新河之水，使得滑州地区很长时间没有发生水患。
历史上，薛平让黄河改道一事，当然是作为功绩来记录的，确也造福了一地百姓。但是，黄河改道这么大的工程，其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计量。技术落后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民工死于这一政绩工程。所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不只适用于战争年代。
但是，薛平之事，在本篇中只是最后出现的彩蛋。故事的重头戏还在于，原来，一千多年前，地狱中就有“人矿”了。
以前只知道，人死了下地狱，作恶多端者，会被罚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等，没想到，在被解下这些炼狱之前，还有一道捶打成“人矿石”的程序。看来，人死后下炼狱，并不仅仅是报应，还可以被提炼成矿物质，为地狱的经济建设作贡献。
不过，没有证据表明，崔环在“人矿院”看到的几千个挨锤的“人矿”，都是人间的作奸犯科者。从崔环的遭遇来看，他仅仅是作为一个围观者，以为自己有权保持沉默，那“将军”审都不用审，就可以将他也捶成肉泥。要不是有个当判官的爹，他早就被铲到刀山火海里去了。
他们也许跟崔环一样，围观了不该围观的，或者天真地以为自己有权保持沉默，于是零落成泥碾作尘。
可见，成为“人矿”是多么的随机。
匪夷所思的是，从崔环被锤炼后还能还原的经历来看，当“人矿”，并不是不可逆转的。
掌握此一还原反应术的“濮阳霞”颇为神秘，连负责炼人矿的将军都不知道他，偏偏将军手下小鬼知道，而且能很快便将他请来。
但是，崔环能如此幸运，条件有二：1.他爹是判官；2.还原费三十万。
当然，这三十万是否由濮阳霞独吞，按我们的经验，答案是否。
不远万里去请你的小鬼，你不得给点好处费？
既然“幽冥小吏，例不免贫”，阴间的将军，难道就不需要钱？
不难猜测，那些送钱给黄衫鬼吏的，应该也是为了让下地狱的亲人好过点，避免被当“人矿”，或者，被当“人矿”后，能请到濮阳霞来还原。
这跟古代那些死刑犯家属贿赂刽子手一样，都是为了让家人死的没那么痛。
故事的另一个亮点，是将人有三魂七魄这一设定落到实处。
按阴阳学理论，所谓“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七魄为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三魂齐全，人正常活着；三魂丢一或二，人便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崔环应该是只被带走了天魂和地魂，命魂则留在家中，家人才相信他没死，没有将他下葬。
所以他一魂受刑，另一魂的小腿同时出现杖痕；一魂被捶成肉泥，另一魂也能感受到剧痛。
只是，那些被捶成肉泥的几千个“人矿”，不知道是三魂同时挨锤，还是跟崔环一样，另有一魂站立着。
多么希望是后一种，这样，他们的三魂，一魂捶成泥，一魂归自由，一魂还能陪家人。
2024-06-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