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草木无言人有泪

谁能想到,素有“鱼米之乡”美誉的巢湖,一时间,米成了最稀缺的商品。在非常隐蔽的黑市上,可以买到少量天价的米,一斤米高达五元。按母亲当教师月工资33元的中等水平计算,一个月的工资全部用来买黑市米才六斤半,还不够一只狗一个月吃的。为了让同样分量的米能变出更多的饭,人们不再淘米了,做饭前把米放在干锅里炒一下,一斤米大概可以多出半碗饭,饭里还夹着一股淡淡炒米香。再就是米少了,熬不成稀饭,都改成先用水将米泡酥软,然后在石碓窝里擂成米粉,再熬成米糊,这样显得更稠一点多一点,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渐渐地,纯白米做饭已成为一种无法维持的奢侈和浪费了,两稀一干改为三稀,三餐再改两餐,有的最后干脆停伙。于是,官家号召“低标准、瓜菜代”,无论是食堂还家庭,在饭或米糊里掺加菜屑已成了普遍的节粮方式。

掺杂的菜屑各种各样,条件好的可掺加白萝卜、胡萝卜屑,但渐渐地,萝卜当粮食也是奢望了,开始以萝卜叶,红薯叶、菱角菜和各种无名野菜为主食。更可怕的是那些无法忍受饥肠辘辘煎熬的人们,只能靠喝水吃咸菜充饥,结果出现了大批“浮肿病”人。

浮肿病的共同症状都是面皮蜡黄,甚至透亮,全身肿胀由腿部开始,用手指轻轻一按,就会出现深深的肉窝,如果治疗不及时,肿胀蔓延到胸部,就会死去。浮肿病的真正病因就是营养不良,但医生们不敢说,光说要少喝水,少吃咸,可是谁能做到呢?喝水吃咸菜已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浮肿病使农村大量劳动力丧失,给农业生产带来严重威胁,这让官家很伤脑筋,毕竟“大办农业”的号召最终要靠农民来落实。一时间,几乎每个公社里都有了专门收治浮肿病的医院,抬着送来的病人,只要吃上半个月的炖黄豆加红糖,就会痊愈。

多年来,我一直有个习惯,每当我在山野田畴间漫步时,我总是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路边的草丛,就像在茫茫人海中寻觅昔日曾有过生死之交的朋友,总期待着有一棵熟悉的野草会向我招手摇曳,我不想遗忘它们,也不会遗忘它们——荠菜、马兰头、婆婆娘、剪子姑、黄花菜(蒲公英)、刀状菜、刺秸、甜菜头(野枸杞)、丫丫果,甚至是毛姑娘草、鸡拐草、野草莓……在那些春荒断粮的日子里,是它们给我充饥,尽管常常吃得我恶心呕吐,腹痛拉稀,但我仍对它们心存感激。

野草很快被挖光了,树皮也很快给扒光了,老鼠躲起来了,青蛙不见了,连癞蛤蟆、蚱蚂也很少见了。山上田野一片光秃秃,只有一人多高的蒿草如同一棵棵小树一样(人称“捣丧棒”)特别茂盛,有人说,那是因为埋的死人多了,山土肥沃了,所以它就发旺。

为了挖掘更多的潜力,掀起更大的节粮高潮,官家抓住春虽去秋还来的“机遇”,在全县发动了一次“小秋收”的活动。所谓“小秋收”,就是在主要农作物秋收完成后,还要继续收获那些农作物以外的野生植物根、茎、果、叶、皮,如红薯归仓了,但红薯藤上的茎、叶要收回来搭饭或做菜吃,还可以做饼馅;榆树皮、苎麻根可以和面做粑粑吃;辣椒、黄豆摘完了,他们的茎叶也可以吃;硬壳的栗果可以做成“豆腐”;河里的菱角藤、芡实(鸡头果)藤也可以做饭做菜。

我记得很清楚,官家为了示范引路,专门召开了一次利用开发小秋收的现场会,会上琳琅满目地展示了各种小秋收烹饪和食用的成果,并说这些小秋收的营养比大米都要丰富。虽然这些扯淡的宣传喊得震天响,但没人打心眼里相信这些“鬼话”,包括宣传者自己。但这股“野风”从此却愈加猛烈地嚣张,甚至荒唐起来。

小秋收现场会召开不久,不知是哪级官家的规定,学校教师的供粮标准每月被核减了六斤,要求被核减的部分,从自创的“小秋收”当中补偿,这分明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就这么一点粮食供应,集中到生产队食堂,已经要经过一次盘剥,现在又扣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标准,无疑是雪上加霜。教师们人人心存怨恨,却不敢怒更不敢言。

我很幸运,因为我尚年幼,不够自创小秋收的条件,所以没有扣减我的供应标准,这样一来,我的口粮竟然和教师是同样的标准了,从此,我每天在食堂里领取的食物和大人们是一样的分量。

这样的幸运没有多久,厄运降临了。那是每半个月才有一次的中餐白米饭,食堂炊事员按规定给我发了和大人同样分量的米饭,这时,守候在大锅灶边的那位姓胡的官家委员,是个黑瘦的北方人,说话侉里侉气,村里的孩子背后都骂他“胡狗子”。他有个怪脾气,每当食堂有点好食物的时候,他总要在大锅灶边“蹲守”,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来“打饭”的每一个人。当那位胡委员看到我的小饭盆里有两个成人量的米饭时,他问炊事员为什么小孩和大人的米饭分量一样,炊事员如实解释,但他却命令炊事员,马上扣回已打进小饭盆一部分米饭。

我一听要夺回我的米饭,便慌不择路拔腿就跑,谁知他不依不饶,竟追赶起来。村子里是一些七弯八拐的石头巷,我非常熟悉且比较灵巧,他穿的是皮鞋,追赶的不太顺利,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在地,跌了个嘴啃泥。我那一盆饭是保着了,但祸事却闯大了。

那个阎王似的委员恼羞成怒,立即给公社的粮管员打电话,大声斥责。他根本不听粮管员的解释,说“你若不把他的供应标准扣下来,我要代表群众控告你!”粮管员怎敢违抗党委领导?果然到了第二个月,我的供应标准也扣减了六斤。胳膊如何能拧过大腿?

述说着一件件愁苦的往事,好像翻看一本散发着霉味的烂黄历,一页一页的光阴恍如隔世,那些凄风苦雨的纠结已经遥远遥远了。翻看其实是为了遗忘,也是为了寻找答案。答案究竟在何处?忽然,我想起那个不久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的一首老歌:

“……
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能看清天空
一个人要长多少耳朵才能听见人们哭泣
要死多少人才会知道太多的人已死去?
我的朋友,
答案就在风中飘
……”

是的,鲍勃·迪伦无法给我们答案,就让它在风中飘吧,总有一天,它会飘落在地上,被我们抓住。

2017-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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