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饥荒终于不期而至。
生产队的大食堂冒烟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的同学们上学迟到的越来越多了,逃学的也越来越多了。为了节约粮食,食堂改为一日两餐,学生上学时间两头够不着,常常挨饿。坏消息一天比一天可怕。到处传来口粮不足、甚至断炊的消息,社员们每天的粮食定量只有二三两(十六两制的二三两,相当今天的100克左右),有的村庄食堂几乎要关张了。饥饿的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人们纷纷寻找各自逃生苟活的一线生机。
最早让我领教危机的是一个姓W的老师,他是个快60岁的瘪嘴老头,成天戴顶酱色的“马虎帽”。当时他掌管着小学校十几个教职员工的集体粮本,每个一个季度核批一次粮油供应计划,粮管部门要在这个粮本上签批盖章。上面最多时会有近千斤粮食指标,这在那时,不能不说是个天文数字啊,谁把它握在手,谁就卡住了十几号人的生命咽喉。
一个周一的早上,一条可怕的消息在学校传播开,老W裹带着学校的粮本逃跑了!而且从粮站得知,他开假介绍信,把全校三个月的近千斤粮食指标全部兑换成全国通用粮票也带走了。真是家贼难防啊!学校一下子炸了锅,有些像我母亲一样拖家带口的女教师急得哭了起来。仿佛一场灭顶之灾会即刻降临。
此事当然会惊动一些穿警服的人,他们也来问了几句,可是上哪儿去抓这个W老头呢?最后,学校向上级申请,经过层层审查,费了好一番周折,上面才把失去的粮食标准,按七折补发。阿弥陀佛,虽然要勒紧裤带,但算是“大难不死”。
说来玄乎,据后来有人透露,其实这件事是某个领导和W老头合伙串通干的缺德事,可是没有证据谁又怎奈何?那个W老头从此也杳无音信。不过从那以后,粮管部门一改按季度核批为按月核批了。我们的“粮食安全”终于有了保障。
和W老头相比,还有一个逃命苟活的就没这个幸运了。
他是我们学校一位年轻的X校长,这位党员校长很注重对师生的政治教育,每天放学前的操场上,面对一天比一天稀拉拉的学生队伍,他总少不了要进行一番严厉的训导,无非都是老一套:先是引经据典地比比过去遭遇旱灾的苦难,再就是要珍惜今天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活,好好学习,不要缺课迟到等。
可他声嘶力竭的叫喊,仍然无法遏制住日益严重的“流生”势头(其实有些学生已经饿死了)。以致后来无法正常组织学期考试,学校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只好让我“越俎代庖”,一个人代填写了一个班级的考试卷。
为了制止学生逃学,这位校长还想了一个“妙招”,学校和生产队长合起伙对付学生,生产队把学生的饭票子放在学校老师的手里,来上学的,放学时就发一顿饭票,否则,就得挨饿,这个法子倒是很灵,可苦了同学们,在放学的路上,有的走着走着就晕倒在地了。
母亲是低年级班主任,实在不忍心对付这些幼小的生命,便悄悄把缺席同学的饭票让大同学带回去,为此她挨了校长一顿训斥。可怜一个曾经轰轰烈烈的中心小学,短短一年时间落到如此败落的地步!然而,更无法预料的是,这个学校的最先“崩盘”,竟由校长的“叛逃”而起。
校长和他的妻子同在这所乡村学校执教,一个是校长,一个是教师,人们都羡慕他们是“夫唱妇随”的幸福一对。妻子F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她老家在南方某省,在家是个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因为和校长是师范同学,便远嫁安徽,本指望能有个“夫唱妇随”“花好月圆”的好日子。可现实饥肠辘辘的痛苦让她无法坚守昔日的梦想。于是,在一个暑假回娘家探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放弃了在安徽的教师职业,宁愿在南方当一个纺织工,这样她至少可以填饱肚子了。
或许是思妻心切,或许也是难耐饥饿,或许是“信仰”不再,或许更是每天面对师生的“训话”已无法自圆其说。在坚守了几个月之后,校长终于背叛了他对师生们慷慨激昂的“誓言”,撕下了一校之长的最后尊严,做出了一个糊涂的决定,在没有履行任何手续的情况下,“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躲进了南方的“温柔之乡”。
无法想象这个“逃跑分子”被抓捕归案的细节,无法想象他们夫妻分别的凄凉境况。当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原先潇洒帅气的小分头变成了光头,被这边的公安人员押解回来接受批斗了。他此后的下场很可怜,夫妻自此劳燕分飞,他本人被押解回原籍农村劳动。值得欣慰的是,二十年后,他被甄别平反恢复了工作,但此时他已现龙钟态,只能给学校看大门了。
现在时兴选什么年度热词,如果那年头也有热词的话,那“逃”字肯定也是上榜无疑的。我们都记得,电影《焦裕禄》中有个感动人心的镜头:县委书记在火车站目送兰考群众外出逃荒,眼含愧疚泪水。不过,这恐怕是个特例。其实当年,对地方政府来说,群众外出逃荒是件令人忌讳的“家丑”,火车站严格控制远程购票的人员,没有介绍信是购买不到外省市车票的。
但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住一拨拨“逃心似箭”的群众。逃荒队伍绝大多数是农民,吃糠咽菜的生活已经将他们逼上了绝境,要想活命就得逃!稍有点“歪才”的人,用肥皂就可以刻一个像模像样的公章而蒙混过关(这样的“介绍信”一斤大米可以换一张),比起当年伍子胥从这里逃命要容易得多了。
在我的记忆中,饥民们逃生的方向多是向南,一拨是往上海,此时上海市场的副食品供应相对充裕。说来真纠结,当时安徽是上海重要的农副产品供应基地,到头来,安徽人却饿着肚子到上海去乞讨。难怪多少年后,一个来安徽插队落户的上海女知青说,安徽人傻笨,所以厚道,上海人精明,所以刁滑。
逃往上海仅仅是可以买点低档的副食品,高档的是要凭票的,想在那里立足谋生更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短时间的逗留。尽管如此,去的时候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人,甚至是濒临死亡的“浮肿病”人,回来的时候个个都是体重增加面色红润,“人是铁,饭是钢”,民间的这句俗语堪称真理中的经典。
我的一个姓Z的同桌同学,他的父母为了救活几个孩子,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逃跑”到上海,待了大约一个礼拜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回到家,带回了许多糕点、罐头类的食品。
在饥饿中煎熬的好多天,全靠吃米糠和花生壳子面的Z同学,狼吞虎咽大吃一顿,睡到夜里心有不甘,又瞒着父母弟妹,偷偷地大吃,结果已经“适应饥饿”环境的肠胃,猛然接纳了如此大量,且不易消化的食物(他原本已经好几天拉不出大便了),机能无法运转,天还没亮,Z同学竟活活地胀死了。据说临死前,他痛苦地睁大着眼睛,肚子挺得像一张紧绷的鼓皮。
母亲是Z同学的班主任,第二天,当同村的孩子们把这个匪夷所思的噩耗告诉她时,盯着他的空座位,她悄悄地为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Z同学被一张破席草草掩埋在乱坟岗上,几年后,一次偶遇,他母亲紧拉我母亲的手泣不成声,“我该死啊,逃命不成反丢了儿子的命!”母亲沉重地告诉我,看她的样子,她想起了祥林嫂。祥林嫂对于我不陌生,此前,我看过的那个叫《祝福》的电影。
还有一拨“逃跑”的农民,他们算是幸运的。他们举家乞讨到江西鹰潭,在一个叫“耳口冷水”的山区林场落脚谋生,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引动了一大群“北燕南飞”。当教师的母亲常常给乡下人念信或代笔家信,我才知道那里缺乏劳力,更稀罕这边逃过去的女人,谁家能给一顿饱饭吃,就可以娶个媳妇。虽然在那边落脚了,但他们仍然想念家乡和亲人,一再表白,等老家能吃饱肚子时,他们还是要回来的。他们说得很实在,但很酸楚。
还有一些很让人难以启齿的事,当年逃荒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拖儿带女的妇女,为了谋生,便和当地的老单身“非法”同居,甚至还生了孩子。对于这种临时的“搭伙”夫妻,当地从来都是不管不问。可等到这边老家能吃饱饭了,又不得不忍痛丢下亲骨肉,回来和自己“正宗”的丈夫团聚。
虽然这些人后来大都回到了家乡,但也有例外的,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很能干的巢湖人,在那边张罗着用一种俗称“骚狗蛋”的土炸药炸狗獾子,准备攒点钱“衣锦还乡”,结果出了意外,炸折了胳膊,自觉无颜回乡,一把老骨头永久地丢在异乡了。
2018-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