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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为父亲擦洗身体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的!”她哆嗦着身体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当她说完这句话后,整个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就连空气也似乎像混凝土一般的凝固住了。

房间中的我和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家属们都在这渐渐凝固的混凝土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没有人开口说话,我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该说的自己早已经说过。

几十秒钟后,一直跨立在洗手池边的一位中年男性家属慢慢说了话:“这种情况,我建议放弃吧?”。

我循声望去,这位带着眼镜斜挎着灰色公文包的中年男性又继续说道:“我前不久才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坚持也只是徒增痛苦,最终还是要放弃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表态,因为她作为患者的妻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着决定这位昏迷之中的患者生死的权利。

但,她的态度却又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了。

因为她既不愿意放弃任何积极有创的抢救措施,又不犹豫不决要不要做包括输血在内的进一步的治疗。

她的要求看似很简单:“维持现状,等儿子赶过来再说!”。

为什么要用“看似”这两个字,因为维持现状这个要求对于病情极其危重的患者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的儿子赶到医院最少还需要两个小时,而这两个小时对于患者来说或许很短暂,因为患者已经陷入了深昏迷。

但对于医者来说却要比两个世纪还要漫长,因为患者随时会死亡。

“病情和风险就是这样,医生只能提出建议,最终还是要家属做出决定,等你们做好了决定在告诉我,一定要尽快!”既然家属难以做出放弃还是积极救治的决定,我只好暂时抽身离开。

或许,家属们一时之间还难以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情况。

或许,医者应该给家属们留下商量考虑的时间和空间。

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极难在短时间内来用理性的思维来做出决定生死的决定,尤其是在带有浓烈个人情感的基础上。

关上抢救室的电动大门,站在患者的病床前,听着呼吸机时而发出的报警声,看着患者鼻腔和口腔中流出的鲜血,看着那个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尿液的尿袋和已经开始出现的瘀斑,我深知这个世界留给患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约四个小时之前,47岁的患者像往常一样走在下班的路上。

他或许在想工作中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又或许在想家庭之中的琐事。

一切都像日复一日的往常一样流失着,一切都像设定好的剧本一样演绎着人生的脚本。

但,这一次意外却发生了。

患者倒下了,并且很快便丧失了自主意识。

路人报警之后,患者被送进了急诊抢救室,此刻他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没有身份信息、没有家属陪伴、没有钱,怎么办?

面对这样危重的患者,自然是救命比救火还要重要千万倍的第一时间开展抢救工作。第一时间开通了绿色通道,由医院先行垫付费用,争分夺秒为患者进行救治。

在放射科CT室之中,我身穿着厚重的铅衣捏着呼吸气囊。患者的胸廓伴随着我手中的气囊而有规律的起伏着,患者的生命却又伴随着我不断滴落的汗水而流逝掉了。

因为头颅CT的结果无疑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大量的脑干出血!

脑干出血是脑出血中最为凶险危重的一种,病死率非常高!

有不完全的统计数据表明,脑干出血达到3毫升的死亡率便高达70%,出血量在5毫升以上的死亡率更是高达90%,如果出血量超过10毫升便几乎是神仙难救了。

而这位患者的出血量显然要远远超过10毫升!

为什么脑干出血会如此重要凶险?

因为脑干是生命的中枢,通俗的说因为它包含着延髓、桥脑、中脑、网状系统等主管着呼吸、心率、血压、体温等生命体征变化的重要部位。

能够引起脑干出血的原因的有很多,大致有高血压、脑血管畸形、颅内动脉瘤等等。

后来据家属描述,我眼前的这位47岁脑干出血患者平日里并没有包括高血压在内的任何病史。

家属的叙述并不一定完全正确,生活中有很多人将没有症状当作没有疾病,甚至会忽略一些早已经出现的轻微症状。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人会无缘无故患病,更加不会有任何人会突然莫名其妙陷入死地。

当然,对于患者来说,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患者的病情在短时间内急剧恶化,甚至出现了DIC!

所谓DIC指的是弥散性血管内凝血,不同原因导致的局限性的血管内凝血系统激活,导致全身微血栓形成,凝血因子被大量消耗并继发纤溶亢进,引起全身出血的综合症!

此刻的患者已经失去了手术的机会,性命就如同垂死挣扎在狂风暴雨中的风筝一般,随时都可能会被绳断人亡。

每个人心理都清楚,如此危重、进展如此迅速的病情对于患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年仅47岁,突发重病,短时间内死亡,对于还没有联系上的家属意味着什么?

最终通过多方联系,终于联系上了患者的妻子。

患者的妻子匆匆赶过来,站在床前,她环顾着插在患者身体上所有的管路设备,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站在身后的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镇定来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几分钟后,又来了几位家属。

我将家属们带离抢救室做了更详细的沟通,便有了文章开头的一段对话。

患者的儿子在赶来的路上,毫无意识的患者在用生命等待着,而我和搭班护士正在用尽全力维持着患者那风雨飘泊中微弱的生命体征。

“家属到底是什么意思?考虑清楚了没有?”距离谈话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催促了两次。

起初那位自称刚经历过一起脑干出血故事的亲戚说道:“我们考虑过了,还是放弃吧,得了这个病就不是钱的问题,是命的问题。”

虽然这个决定是我心中早已预测的决定,也是在我工作之中常常发生的决定,但当它真的被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依旧泛起了一些波澜,毕竟我为这位患者努力过,毕竟曾经期盼过能够发生奇迹发生,更何况我深知在不久的未来死神就会降临。

患者的妻子披着零散的头发坐在抢救室门边的地板上,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珠。

“等他儿子来见上最后一面,就不要挂水了!”此刻的她比来时要更加的悲痛,表情上却又要更加镇定一些了。

“不再输液、撤掉机器、不做心肺复苏、不住院,是这个意思吗?到时候需要你签字,要知道他随时会走掉。”我必须认真的反复的告知拒绝进一步救治的风险。

“是的,等儿子过来见他最后一面,尽点孝……”

事实上,在这种悲痛且郑重的场合,我几乎很少会提及“死亡”两个字。因为我害怕会激发家属难以控制的情绪,因为我担心难以隐藏自己内心那丝丝的不甘和难过。

患者的妻子确认并签字了,签字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赶紧上前帮忙压住病例纸的下角处,只好又违心的安慰道:“早一点离开对他来说也是少一点痛苦……”

亲戚们已经帮忙购买了寿衣,联系好了丧葬一条龙服务,我甚至开始抓紧时间写起了抢救记录……

抢救室墙壁上的电子时钟在不慌不忙的流逝着我们的心跳和呼吸,办公桌后那盆枯萎的绿萝在夏季的酷热中慢慢蒸发掉绿色的线粒体。

我原本认为患者的儿子会是一名成年人,会是一名带着妻儿一起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成年人。

没有想到的是,患者一直在等待着的儿子竟还是一名读书求学的大小伙。

患者的妻子哭着拉着儿子的手来到了患者的窗前,甚至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快看看你爸爸最后一眼吧”

小伙子没有说话,颤抖的嘴巴又似乎说了很多话来,或许这些话只有昏迷之中的患者才能够听见吧?

我一边协助护士为患者吸痰,一边看着泪珠挂在小伙子有着几颗青春痘的脸上。

亲戚们打来了温水,买来了毛巾,让小伙子为患者擦拭身体,这是本地的风俗之一。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父亲擦拭身体,却又是无情的最后一次。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近自己的父亲,却又是悲哀的最后一次。

看着小伙认真而又笨拙的身体,看着他僵硬而又小心翼翼的动作,我赶紧离开了患者的床前。

因为我害怕别人看见蓝色口罩后的我,因为我害怕将自己的内心暴露在着嘈杂的抢救室之中。

拔出呼吸机一个小时之后,患者原本那起起伏伏的心电图便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

只是这条直线却是没有边际的,它远远的向前延伸着,在它一望无际的前方正有着无数个我们在奔跑着。

47岁脑干大量出血的患者很快便离开了人世间,相互搀扶着的母子也消失在了人海。

只有我带着酸痛的身体站在正在消毒着的病床前时才突发发现,自己的手套上竟还有着患者的鲜血,甚至自己的听诊器上也无意间遗留了一些。

赶紧脱下手套,消毒了听诊器。

但我知道,无论多么干净的着装,无论多么无菌的环境,我都会紧握着那根红色的听诊器,因为它浸染着病人的血,还有我的血,因为它是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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