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病人的那条红腰带,让我这些年来都不能忘!

我一直以为急诊抢救室只是一个平方有限的狭小空间,就像我曾经一度认为医学只是为了去拯救那些衰败的器官一样。

直到我遇见了一位老人,直到我看见他扎在腰间的那条红腰带,直到我在深夜看见了家属脸颊上的泪痕,我才真正的顿悟:急诊抢救室绝不是被巨大落地窗户围圈起来的工作间,它包含着整个人世间的起起伏伏和悲欢喜乐;那些躺在我面前的病人,那些我已经面临、正在面临、即将面临的危重患者,绝不仅只是一个或数个器官的衰败,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活着给了我们一道又一道磨难,生存则给了我们一个又一个考验。

如果说妇产科同时能够有幸看见许多人的出生,那么急诊医生则注定要为更多人散大的瞳孔中寻找自己的影子。

如果说前者是上天送给为医者特殊的喜遇,那么后者便是生活留给我们的一道循环上演永无止境的思考题。

只是有时候,我们还不曾明白人生的艰辛。

又或者,我们还没有学会去正确直面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归属。

那一年,我匆匆埋葬了青春,被一身白大衣牢牢的困在急诊抢救室之中。我甚至从没有想到过那些岁月叠印起来的故事里会有如此起起落落的人间尘世。

零点刚过,一位男性家属用轮椅推着病人走到了急诊室的门口。

此时急诊室已经没有了排队的队伍,所以我可以毫无障碍的看见急诊室门外来来往往的人。

只见患者仰头躺在轮椅上,双上肢无力的耷拉着。

“怎么了?”看见家属和患者之后我赶紧起身迎出门去,我要判断患者的基本情况。

听见我的询问后,这位六十岁左右的家属却毫不在意,甚至笑着回答了我的问题:“没关系,没关系,就是发热了,有点烧糊涂了”。

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位家属的笑声,因为在这笑声之中隐藏着能够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醒一醒,醒一醒……”患者此刻不仅已经呼之不应,而且已经陷入昏迷之中,更加重要的是患者口唇紫绀、呼吸急促!

“人昏迷了!”我来不及向家属过多的解释,第一时间将病人推进了急诊抢救室。

抬上病床第一时间接上心电监护,监测生命体征,心电监护立刻滴滴作响!

同我心中推测的完全符合,患者存在极其严重的呼吸衰竭,仅仅68%的经皮指脉氧饱和度提示着患者半个身体已经跨过了奈何桥!

躺在我和护士面前的是一位呈现恶液质状态的老年男性患者,深陷的眼窝,消瘦的面孔甚至让呼吸面罩不断漏气。

我一边为患者扣上了呼吸面罩,一边对没有丝毫紧张感的家属说:“如果不行的话,我要为他气管插管,用呼吸机代替肺来解决缺氧的问题。”

站在我身边的家属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医生,你看着办吧。我就在外面等着。”

说完话他便转身离开了,甚至还没有向我提供患者的病史信息。

幸运的是为患者吸痰后,面罩吸氧的情况下经皮指脉氧饱和度也能够勉强维持在90%左右。

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患者的肺部存在大量的痰鸣音,动脉血气也提示着严重的呼吸衰竭和酸中毒。

如果要积极治疗,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势在必行!

但是,有一种现实问题却是医生必须要考虑在内的,那边是家属的态度。

面对一位九旬高龄命悬一线的老人,到底是放弃还是治疗,选择哪一种方案,是需要家属来做出最终决定的。

人的一生就是这么的无奈,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也决定不了自己的死亡。

有人说:“我们虽然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却一定要笑着离开。”

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是多么无奈的自嘲!

勉强稳住患者的生命体征后,我找到了急诊抢救室门外的家属。

这是一位黑白头发相间,胡须不规则排列着的男性,他同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一样,给我最直面的印象便是消瘦。

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患者的基本情况:这位91岁的老年男性患者,三个月前被检查出患有肝癌,没有经过治疗,一周前被明确为肝癌全身多处转移,十个小时前出现最高40℃的体温。

很明显导致老人发热昏迷的根本原因正是肝癌肺转移后通气和换气功能障碍,当然还有严重的胸腔积液和肺部感染。

了解了老人的病情后,我的内心终于有些心安了,因为家属对老人的病情一定有着心理准备。将老人送进急诊,甚至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好对亲戚朋友有一个道德上的交代罢了。

事实上,有很多这样的病人在临终之时被家属送进医院。

这些家属要的并不是患者的尊严,而只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心安理得罢了。

那个时候初入茅庐的我甚至也有这么一种心安理得的想法:“反正病人已经无力回天,家属也只是做做样子……”。

待我像家属交代完病情之后,家属却没有给出如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答案,他认真的对我说:“医生,你说的我都知道。积极治疗一定是没有什么用的,人财两空也是一定的。但他现在还没有咽气,现在还是一个活着的人,我不能不救,他是我的父亲呀!”

一时间年轻的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有些被打乱了节奏。

家属说的没有错,患者还活着,能够不救吗?

又有谁能够简单的说家属做出的决定便是不明智不理性的吗?

“他还活着,不能不救,他是我的父亲呀!”这句话撼动了我,但更加打动我的却是家属最后说出的一句话:“要是我自己的话,我一定不救了。我知道插管子这些抢救都非常痛苦,但作为后人,又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你能做主吗?”

“你兄弟姐妹需要商量一下吗?”

再次确认签字后,家属要求积极抢救治疗,这便意味着我要在患者身上留下各种管路。

回到抢救室后,为了方便操作,我脱下了患者的裤子。在掀开衣服的那一刻,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条红色腰带。

这是一条用红色棉布做成的裤腰带,像麻花一样困在患者的腰间。

事实上,已经开始使用尿不湿的患者根本用不上这裤腰带了,因为他已经卧床很久了。这条红色的裤腰带更多的作用是承受着亲人的祝福,是被寄希望于拴住那些匆匆流去的光阴。

“家属进来一下,把病人的衣服收拾起来。”

搭班护士将从患者身上脱下来的衣服交给了家属,这是日常抢救工作中最不起眼最普通不过的一项。

但是,这位家属的一个动作却让我心中突然被揉了千百次一般。

只见他一边答应着护士的话,一边又偷偷将那条红腰带偷偷的塞进了床垫之下。

护士说:“你说家属既然这么孝顺,怎么会一开始没有重视起来?”。

这一点我也十分不解,明明知道患者已经肝癌晚期,为什么还要不惜任何代价积极抢救?重要的是,既然已经知道患者病情非常危重,为什么会在高热十个小时之后才姗姗来迟?不得不让人可疑的是,高龄肝癌晚期患者深夜就医,怎么会只有一个家属?

虽然家属要求不惜任何代价积极抢救,但是面对病魔和死神,医学依旧是渺小无力的。

患者终因严重的多脏器功能衰竭,眼看着就要离开了人世间。

“你还是赶快通知家人吧,衣服准备好了吗?”患者进入急诊抢救室一小时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后时刻。

“哦,好,知道了.....”他慢慢掏出电话颤颤巍巍的拨通了一个号码。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起来。

他又发出了一声笑声:“没关系,他们都很忙。”

四十分钟之后,红色腰带并没有起任何作用,呼吸机、血管活性药也统统被撤了下来。

患者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再也听不见、看不见这个他愿意或不愿意眷恋的世界了。

家属请来了负责丧葬一条龙服务的商家,他们在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为老人穿上那些花花绿绿却庄严肃穆的衣服。

护士在整理清点着抢救药品,我在书写着抢救记录。

这只是抢救室之中送走的又一位病人,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他的名字。

但是,我却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我依然没有忘记那个凌晨的故事,不仅是因为那条红色腰带,更是因为患者孙女的另一句话。

家属打完电话后,有一大批家属赶到了急诊室。

这些最后赶到的家属都是患者的亲戚朋友,虽然没有表明关系,但一定都是至亲骨肉。

有人围着我,要求了解老人的实际病情。

有人围着老人,红着眼睛流着泪。

有人沉默低泣,有人高声张罗。

在这喧嚣的急诊抢救室里,我似乎感受到了旷野的寂静。

在抢救室门外寂静的走廊里,我似乎感到了澎拜的心潮。

抢救室内几位家属在为死者做着最后的整理,抢救室门外一位年轻女子指责这位男家属道:“你自己也有癌症你不知道?能不能不让我们操心,这种事为什么不早通知我?”。

这一系女儿对父亲的责骂在那个秋天的凌晨一个字一个字被人扎进了我的心里,渗出了很多血,留下了长久的痛。

原来这位60岁左右的儿子竟然也是一位癌症患者!

难关这位家属会突然冒出来一句:“要是我自己的话,我一定不救了”。

听见家属带着关心口吻的责骂之后,我不由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位曾被我腹诽过的儿子。

我不忍打断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也不敢去正视这位同样罹患癌症的儿子。

但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的,比如嘱咐家属带齐证件来办理死亡证明等等。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位露出这我不寒而栗笑声家属的脸颊上竟然还挂着两道尚未干涸的泪痕。

他没有哀嚎,没有不甘,只是又淡淡的回了一句:“知道了”。

那夜过后,我又经历了许多别人的离别。

这些带着血与泪的离别,这些带着哭与笑的机遇,让我在多年之后才真正明白:永远不要去轻易指责别人,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在这些所谓的事实背后有着怎么样的真相;放在医者面前的永远都不止是单纯的器官衰竭或疾病,而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和这条生命背后发生的悲欢离合。

天还未明,甚至还很黑。

家属跟随着逝去的老人已经离开了急诊,但那些话却让我久久不能忘记,直到今天我还清晰的记得那一个又一个带着血泪的字:“他现在还没有咽气,现在还是一个活着的人,我不能不救,他是我的父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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