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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被永远燃烧的骨头

夜班后我来到了父亲的菜园地,站在田畦中间,又一次闻见了乡土的气息。

父亲蹲在菜地之中,为蔬菜们松土,他的汗水滴落在地,豆角就会疯长,韭菜就会开花。

年幼的孩子手里抓着泥巴在开心的奔跑着,下午四点钟的阳光给了他们生长的力量。

同样是劳作,躲在急诊抢救室之中的我,汗水浸透了白大衣,却依旧看不见心电图上那曲曲折折的风景。

父亲却不同,他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征服了生活,生活用一根根白发和一道道鱼尾纹回馈了父亲的劳作。

我用一根听诊器丈量了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者的生命,而那些在我手中流逝掉的生命又用一滴又一滴堆积在眼角的泪水向我诠释了生命的意义。

父亲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收获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我却在日夜喧嚣的急诊抢救室中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热风吹过菜地,抚过那些已经耷拉下头颅的叶子们,也透过了从昨夜的急诊中走过来的我。

我突然羡慕起父亲,因为他看见了一片又一片的新生的生命,收获了一筐又一筐的希望,而我却要看见更多的死亡和悲伤。

我突然沮丧起来,因为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生命,除了写一些矫情的文字之外,甚至只有接受日复一日见证同样悲剧的能力。

夜幕笼罩了天地,包围了在黑暗中隐隐约约闪现着的急诊。

无数病人的身体里正在涌动出疯狂的力量,它将我的骨头一根根的抽了出来,然后整齐的码在了抢救室的角落里。

被抽干了骨头的我顶着一身白大衣,在抢救室之中继续烹煮着自己羸弱的灵魂。

“室颤!”

“除颤!”

200J的电流瞬间直达了他的心脏,一个又一个心肌细胞再次经历了一场除极和复极的垂死挣扎。

双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每一次按压,都在为灵魂居住的心房注入新的力量。

“肾上腺素1支静推!”

这场大抢救只是急诊抢救室中时常发生的一幕,正在被抢救的患者只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个而已。

7小时前,40岁的患者开始出现胸闷不适。

但,患者却并没有重视,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并无大碍。

3小时前,患者开始出现胸痛,于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医院。

当被告知导致胸闷胸痛的根本原因正是急性心肌梗死之后,这对中年夫妻甚至还认为只是一场玩笑。

很快患者出现了室颤,数度挣扎在鬼门关之外。

同患者的妻子交代病情,慌张的妻子只是机械般的反复说着尽力抢救和谢谢两个词。

“以前有什么病吗?或者有什么症状吗?”患者病情稍稍稳定后我反复向他的妻子追问病史。

原来这位年仅40岁的男性患者,早在六年前就被发现有高达180/100mmHg的血压。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明显的头痛头晕等症状,所以从来没有重视并控制罢了。

“他一定是太累了,最近总是熬夜!”患者妻子对高血压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反复强调患者最近常常熬夜。

“年轻人也会有心肌梗死吗?这不都是老年人才会有的病吗?”将患者送入病房前,她的妻子还在反复追问我:“会不会弄错?”

患者最终得救了,用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和一种痛苦不堪的方式为代价。

我能够理解这位妻子在突陷绝境之中的反应,这甚至是大多数人的表现。

我能够明白这位中年男性患者所处的境遇,这甚至是每一个被生活压迫着的中年男人都可能会遇见的不幸。

但如果这对夫妻始终不改变自己的健康观点的话,我却不能肯定这样原本可以避免的惊险一幕会不会再次发生在患者的身上。

送走这位急性心肌梗死患者后,挂在抢救室墙壁上的电子钟便已经定格在凌晨四点了。

这是黎明前比黑暗还要黑暗一些的时刻,也是父亲菜园中那些蔬菜们贪婪般吸吮着露水的时刻,却也是有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

一位年轻人怀抱着一位老年女性患者突然闯进了急诊室,气喘吁吁的声音透过厚厚的空气在回荡着。

第一眼看见年轻人怀中的患者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便传遍我的全身。

体温、呼吸、脉搏、血压、神志、瞳孔、尿量、皮肤黏膜等这些都是鉴别急诊病人病情危急程度的重要指标,而对于眼前的这位被抱在怀中的患者来说已经无关重要,因为仅从面色和呼吸节律上便可以得出重要的信息:气若游丝!

这是一位66岁的女性患者,两鬓斑白、四肢厥冷,脸颊上还遗留着没有干涸的汗迹、嘴边还残留着呕吐物。

事实上,此时叹气样呼吸的患者正在发生着心跳呼吸停止!

从年轻人手中接过患者,来不及多说,第一时间进行心肺复苏。

“她只是低血糖,我已经喂过糖水了!”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正是患者的儿子,一个看起来不到30岁的年轻人。

“已经心跳骤停了,人没有了!”

听见我的话后,始终认为患者只是低血糖昏迷的家属一下子从镇定陷入了慌张。

原来66岁的患者患有多年的糖尿病,既往曾数次发生过低血糖症。三天前患者开始出现发热腹泻,一天前出现乏力胸闷,五小时前开始出现嗜睡。

“为什么不早点来?”

“她说自己要休息一会,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原来家属始终认为昏迷的患者只是熟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时候吐的?”患者喷射出来的呕吐物甚至已经堵塞了鼻腔。

当家属发现患者呼之不应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低血糖昏迷,于是他放弃了第一时间送医呼救的正确做法,而是选择了为患者灌注糖水的错误方法!

为昏迷之中的患者强行灌注食物或液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昏迷,这样错误的做法不仅对患者的病情都无济于事,反而有可能导致患者出现呕吐窒息。

气管插管时,大量的食物残渣夹杂着粉红色泡沫痰争相喷涌而出!

半个小时之后,其它家属也陆续赶到了医院。

有人在抢救室门前焦急的来回徘徊,有人努力想挤进来,有人蹲在急诊室冰冷的地板上放声痛哭,有人还在不解的谈论着:“本来不是好好的吗?”。

事实上,导致患者昏迷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低血糖昏迷,而是大约超过20毫升的脑干出血!

那个抱着患者闯进急诊室的年轻人还在内疚自责:“应该早点送进医院,不应该灌糖水....”。

天微微亮,在家属们将患者带离急诊室之后,汗水浸透了白大衣的我又如同往常一样将那一条直线的心电图悄悄的收进了保存死亡病例的专柜里去了。

夜班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熬了一夜的急诊室。

脚刚踏出去,眼刚接触了户外的光线,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它烧灼着我的脸庞,煎熬着我的内心,刺痛着我的肌肤,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使我清醒,才能使我明白:这正是那个让我看见明天却看不见未来的人世间!

如果这位因为急性心肌梗死而突发室颤的40岁中年男性患者能够早日重视自己的高血压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或许便可以免于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抢救?

如果这位年轻人能够早日识别昏迷后的妈妈、能够有正确的急救意识和方法,66岁的妈妈或许不至于很快便撒手人寰?

当然,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如果,如果有如果的话,也一定是带着血淋淋的经验和教训。

再次离开了父亲的菜园,迎着落日的余晖走在狭窄的小道上。

一抬头,一道光便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射下来,我想到的不是小孔成像的原理,而是又天马行空般的想到:那份心电图上的直线会不会也如这道光线一般在某个午后的林间小道上照射进某个人的眼中心里?

又来到了抢救室这个让我无法逃脱的地方,一低头,便看见角落里那些属于我的却被整齐码着的骨头:它们不应该被闲置在那里,而是应该被永远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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