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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难忘的“80后”病人

81岁的患者是一名副其实的‌‌“80后‌‌”,她在深夜来到急诊,又在深夜离开医院。作为医生我知道这没有道别的一别可能便是永别,但我除了扮作看客默默看着之外却又无能为力了。

初夏,深夜二十三点。

立夏之后,气温逐渐升高。即使已经将近零点,急诊室里依旧有着许多来来回回的病人和家属,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氛。

急诊室里突然来了一家人,患者是81岁的老太太,陪同前来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和两个孙子。

事实上,患者还没有出现在急诊室时我便已经听见了她拼命呼吸的声音。

为什么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因为患者的两肺在怒吼,哮鸣音、痰鸣音相互交织,让人听后不由毛骨悚然。

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将患者架进了急诊,剩余的家属不慌不忙的跟在身后。

很明显,家属们没有意识到老人病情的危重。

否则的话,又怎么会没有拨打120急救服务呢?要是能够意识到病情危重的话,也不至于还在慢慢吞吞跟在身后了。

第一时间将老人送往急诊抢救室,口唇紫绀的患者虽然神志清楚,却已经满头大汗,汗水甚至已经沁透了衣衫。

因为严重缺氧,患者在抢救病床上烦躁不安,甚至一度试图站立起来。

‌‌“这种情况多久了?‌‌”

‌‌“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患者的一个儿子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位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家属,接着问道:‌‌“这么严重有多久了?‌‌”

患者不可能如儿子所说的那样,因为如此严重的呼吸衰竭会在短时间内致人死亡,在患者身上一定有着慢性疾病急性加重的过程。

果不其然,患者的另外一个儿子立刻给出了答案。

这个儿子听见模棱两可的回答后,开始怼起了自己的兄弟:‌‌“是你说的那样吗?已经喘了好几天了,今天夜里特别严重!‌‌”

其中一个女性家属圆场道:‌‌“一直都这样,平日里不也是这样嘛‌‌”。

我没有兴趣听家属们之间的矛盾,因为患者严重的病情根本不准许我稍作一分钟的耽搁。

虽然患者的病情很严重,但病史却很清晰。

81岁的老人患有高血压病和慢性支气管炎病史将近40年,几乎在每年季节变换时都会出现咳嗽咳痰、胸闷气喘的症状。

这样的老人大多都合并有呼吸衰竭和心力衰竭,甚至还会出现肾功能衰竭等其它脏器的病变。

几个家属陆陆续续又提供了其它病史:从一周前开始,老人出现了颜面部和双下肢的浮肿,从四天前开始出现了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三小时前开始烦躁不安。

面对如此严重的病情,急诊抢救室能解决的也只是暂时稳定生命体征,患者面临的是住院进一步治疗。

零点刚过,急诊室里传来一阵阵病人们痛苦的呻吟声。

我将患者的两个儿子拉到一边,告诉了他们老人的病情和下一步的处理方案。

白发爬上了患者大儿子的鬓角,在黑色的T恤的映衬下他的脸颊显得更加黝黑,而穿着蓝色上衣的小儿子则要显的稍稍年轻一些。

听完我的话后,老大说:‌‌“非要住院不可吗?‌‌”

‌‌“如果你要治疗的话,非要住院不可!‌‌”从老大说话的语气之中便可以得到一个信息:家属必定是因为经济或其它原因而不愿意住院,却又不愿意主动说出口。

‌‌“外地的医保卡能报销吗?‌‌”

原来这一家子都是从外省来到本地务工的农民,因为两个儿子都在本地工作,所以才将老人从老家接了过来。

事实上,患者所谓的医保卡是指外省的农村居民基本合作医疗。

这种外省异地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但需要先自费后凭发票回当地报销。

‌‌“你说那些做什么,不报销就不看病了吗?‌‌”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儿子又开始怼起了自己的大哥。

最终两兄弟表示要商量一下,毕竟患者病情危重,花费也必定不少。

因为用了利尿剂,所以老人想要小便。

但病情危重的老人根本不能自主如厕,更何况在老人的身上有着各种抢救管路。

护士拿出了尿盆,让老人在病床上小解。

虽然这是大多数老年病人最常用的解决方式,但对于这位老人来说却异常困难。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插导尿管吧?‌‌”老人翻来覆去无法解出小便,导尿势在必行。

事实上,对于这种严重呼吸衰竭、心功能衰竭,同时有合并肾功能衰竭和肺部感染的病人来说,监测尿量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然而,老人却坚决拒绝导尿。

女儿一边拉着患者的手一边流着眼泪:‌‌“导尿吧,不然解不出来怎么办?‌‌”

我也在一边哄着患者:‌‌“把小便放出来就舒服了,导尿后我送您去住院!‌‌”

可是老人的回答,却让我沉默了,她气喘吁吁的说:‌‌“我都是快要死的人可,活着就是浪费粮食,还要住院?‌‌”。

‌‌“住不住先不说,先导尿吧?‌‌”

患者没有在回答我,但很明显拒绝了导尿的建议。

起初我还在埋怨患者为何如此固执,导尿并不是一项非常复杂或者痛苦的操作。

只要简单的导尿,就能解除难以小便带来的痛苦,为什么不愿意?

后来我才略有所悟,患者之所以坚持拒绝,是因为事关尊严。

看着老人额头上的汗水,听着老人肺部发出的喘鸣声,我似乎突然理解了老人。

要知道老人也是人,也是有尊严的人,也是有自我意识的主体。

习惯了平日里自主小便的老人怎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习惯躺在病床上小便呢?

平日里可以自由活动的老人怎么可能会在一时半会之间接受在嘈杂的抢救室里被导尿呢?

虽然患者的病情危重,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忽略患者的尊严和需求。

又或者,在患者的心目中,一旦导尿便意味着病情危重,便意味着不能回家了吧?

无奈之下,护士收拾好各种管路之后,为患者搬来了便携移动式的尿盆。

我协助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再次艰难的将患者从病床上抬了下来,又小心翼翼的将患者安放在移动式尿盆之上。

虽然只是从床上到床下简短的搬动,但对于患者来说却是一生之中最远的距离。

她气喘吁吁的座在尿盆上,右手扶着把手,左手拉着儿子,又不得不将头依靠在女儿的怀中。

我赶忙为老人拉起了帘子,或许相对隐秘的空间更加有利于小便吧。

小便后,再次艰难的将老人抬上抢救病床继续治疗。

老大提出了放弃治疗的要求:‌‌“挂完水,我们就回去了!‌‌”。

或许是因为不善言辞,或许是因为本性如此。

这对兄弟的话并不多,甚至从来没有追着我询问患者的病情,反而是我三番五次主动与其沟通。

‌‌“你知道如果不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可能会要命的!‌‌”我深怕家属没有意识到患者病情的危重,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

‌‌“她一直都这样,我们带回去输输液看吧‌‌”老大的意思是回到当地诊所继续治疗。

以我的经验来看,老人如此严重的病情,几乎不可能会有诊所医生愿意为其输液治疗,因为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以乡村诊所医生的现实条件,对这般的病人大抵也只有爱莫能助了。

‌‌“老人的病是一直都有,但现在特别严重。要是不解决肺功能衰竭、心功能衰竭、肾功能衰竭的话,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会加重甚至死亡!‌‌”

老大沉默了,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张开口。

倒是一直在怼大哥的老二开口了:‌‌“医生,没关系,我们带回去看看,不行的再送过来。‌‌”

‌‌“这种来回折腾的风险你们想好没有?是要自己承担的!‌‌”我必须要明确家属知道各种风险可能。

老二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么一大把年纪,病了这么多年,肯定是会这样的。‌‌”

话已到此,无需多说。

家属已经下定了决心带患者离开,作为医生我除了交代好注意事项之外又能如何呢?

家属签完字后,两兄弟坐在了走廊的板凳上,两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孙子还在专心致志的玩着手机。

他们在等待着输液完毕就带患者回家,却没有告诉我是回远方的老家还是城市里短暂的家?

凌晨三点半,夜空中没有一颗星。

经过利尿、降压、扩冠、平喘等对症治理后,老人胸闷气喘的症状明显好转,但老人卷缩在病床上,依旧不停的哼着我听不懂的话。

‌‌“你们打算回老家吗?‌‌”我试探着问抢救室内一直照看患者的女儿。

女儿说:‌‌“先回去,等天亮后在商量着看吧。‌‌”

有一部分老人,随打工的子女在城市中生活,虽然有着农村合作医疗却再难回到家乡中去。

他们身患小病时,很少得到正规治疗,一是因为缺乏健康意识,二是舍不得花钱。

他们身患重病时,同样也很少能够得到有效治疗,最主要的原因同样还是钱!

事实上,如果患者身在家乡本地治疗,应该不需要自付很多钱,子女应该可以承担起的。

但无奈的现实却是,老人难以回到家乡治疗。

子女们都在城市里工作生活,又怎么能够轻易丢下工作回到家乡照看老人呢?

这也是老人为何要在81岁高龄还生活在这个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城市之中的原因,更是许多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

‌‌“我这大把年纪了,不看了,看不好了....‌‌”一直在呻吟着的老人突然再次开口。

女儿忍不住说道:‌‌“住院不好吗?住院好好看看‌‌”。

老人却只是摇着头摆着手,以示拒绝。

‌‌“俺娘脑子不糊涂,清楚的很!‌‌”女儿拉着老人的手忍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知道,患者一直都不糊涂。

我明白,患者一直都很清楚。

否则的话又怎么会坚持拒绝导尿呢,否则又怎么会反复开口要放弃自己呢?

听着老人自我放弃的话,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回去,除了尴尬的沉默,除了内心的不甘,我能做的,也只有扮作一个冷血无情的路人了。

除了感到惋惜感叹之外,我甚至有些羡慕嫉妒这位患者,因为她毕竟还能够为了尊严自主的拒绝导尿,因为她毕竟还能在痛苦中抱怨着。

而更多的人却连要求尊严的机会也没有,甚至连回家的机会也没有。

夏季的黎明总是要来的更早一些,凌晨四点四十,夜幕已开始慢慢褪去。

输液完毕后,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的又架着老人慢慢离去了,就像几个小时前来时一样。

他们没有同我道别,我也没有再次挽留。

患者不停哼唱着的声音慢慢淹没在了黎明的急诊之中,两个孙子低着头玩着手机的背影也在急诊转角处消失了。

之前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之后我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他们的生死悲欢似乎同我无关,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这位‌‌“80后‌‌”说的那句话了:‌‌“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活着就是浪费粮食,还要住院?‌‌”

我们注定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又注定要在抢救室这个狭小的空间相遇。

我们看见了别人的无奈现实,别人又何尝不是在见证着我们自己的人间苍凉。

无它,人间而已,活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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