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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余生(1)

1957年,我在国家经委交通局工作,碰到大鸣大放,自以为是地下党出来的,和党亲近,有话就说,不必遮拦,结果被人抓住把柄,当了右派。有些领导是专搞运动的,下手特狠,他们适时公布我的档案,把一切问题上纲上线,把一切“罪行”和地主家庭出身联系起来。大字报和漫画贴满墙头,最大的一幅要算经委大门口的,足有50平方米还多,无不揭露我的“狰狞面目”和“骨子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似乎在娘胎里就已经是反党的,无可救药。

一些平常关系不错的同事纷纷和我划清界限,断绝来往,有几个还故意恶言相向,表示其阶级立场坚定。有一次我到铁道处的王振瀛副处长(支部委员)家想去谈谈心,被他破口大骂,说我是到处乱窜,望风摸底,把我逐出他家门。

我每天还得上班,但是已经无事可做,参考消息也不让看了,面对着同事们冷漠的眼光,在办公室已经无话可说,只有拿起拖把扫厕所。

我们局总计30多人,揪出了3个半右派(那半个检讨得快,从宽划为中右,下放河南洛阳拖拉机厂),算是“丰收”了。经过暴风雨般的斗争和上联下挂的分析批判,我的一切解释都是徒劳,只有低头认罪。

我在交通局原来人缘不错,有些人发言批判不够积极,领导上一再加压力,要大家丢掉温情主义,和我划清界限。原来张心亭副局长还表示,你赶快检讨,还有机会挽回,我们等待着你。我信以为真,拼命翻肠挖肚,上纲上线,但事实是他们早已定案了,我铁定属于异类,有机会挽回之说不过是策略而已。

交通局的权威人士是韩博,他是铁道处长,运动能手,上半年他在局里迎接三八节的黑板报上用粉笔把“三”字中间加了一道竖杠,变成了王八节,引起公愤,检讨了一阵子。到了下半年,形势一变,他又披挂上阵,当了整风反右办公室的主任,杀气腾腾,一脸的严肃和正经。

1958年3月结论下来,我带上帽子,身份是三类右派,开除党籍,留用察看,降职降薪(由17级降到21级),并发配到黑龙江省北大荒进行改造。1958年3月下旬启程,离妻别子(那时我的儿子才出生两个月)奔赴北大荒。

由此直到1961年3月调离东北前去新疆,前后在北大荒改造了3年多。这期间,亲身经历了种种屈辱、饥饿和寒冷的故事,留下了沉痛和永生难忘的记忆,时过几十年,至今仍历历在目。现在要问我,这3年中给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当然是——挨整!挨饿!挨冻!回忆辛酸往事是痛苦的,下面容我慢慢道来。

初到北大荒意气风发

到北大荒的路途并不顺利:火车到了密山后转汽车,时值3月下旬,正是化雪的日子,晚上冻结、白天化开,漫山遍野都是水,公路也一片泥泞,汽车多次受阻,有时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到了八五零农场,又往下分配到下属云山畜牧场的第三生产队。这个队基本全部是右派,共计400-500人以上,来自中央各个部委和部队,以青年居多,还有许多文化界人士,其中不乏名人和高干(有外交部的礼宾司长王卓如、最高法院的庭长王瀚,有民革的吴绍澍,此人原是旧上海市副市长,等等)。

有一些不是右派的也来了,无非是因为有这样那样的历史问题,或者在鸣放中得罪了上级,落难来此。我们计委经委下来的有40多人,交通局有我和朱传铭两人(交通局还有一个周继贤,因为他的右派“级别”比我们“高”一些,属二类,送到853农场劳教去了),文教局有林清汶,基建综合局有徐学仁,劳动工资局有王水清,冶金局有张××,国家储备局有胡××,政策研究室有施宗仁,办公厅人事处有马金亮,还有陈家惔,忘记是哪个局的。

有一天的傍晚,王震部长把几百个右派集中到一个山坡上讲话,一开口就说同志们辛苦了,听来倍觉亲切,他勉励大家好好改造,将来可以继续为人民服务。这使大半年来挨批挨斗情绪苦闷的右派们受到鼓舞,热情高涨,前一段挨够了大棒,现在又抛来橄榄枝,真是受宠若惊。很多人表态要好好劳动上几年,以赎前愆,下半辈子再接着干,看来前景还是可以的。

一报到,人员就编成大组小组,大组长(又称排长)大都是老职工(劳改新生留场人员),他们的体力好,劳动经验丰富,指导我们做各项农活,有一个排长性肖,还有一个性褚,都是河南人,跟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我们的第一课就是在云山水库工地挖土方。初扛镐锹时,书生们都满腔热情同时又笨手笨脚,整天泡在水里挖泥泞湿土,湿土粘在铁锹上,怎么也甩不掉,累得要死又不出活。这可是个重活,弄得大家筋疲力尽,肩背难耐酸痛,但都奋勇争先,和同伴们比干劲,也虚心向老职工学技术,两个星期下来,每个人在劳动技能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有一部分人是抬土的,湿土压在肩膀上,皮肉立马红肿,鼓起血块,疼痛难忍,但是大家咬牙坚持,体力好的人还争着抬起双筐,摆擂挑战。大部分人都穿着长筒胶鞋,时间长了,脚丫子都泡坏了,而且胶鞋陷在烂泥里面,拔不出来,有的人干脆脱掉胶鞋,赤脚干活。

另一方面,饭量猛增,大部分人每顿能吞下三个半斤重的大馒头,有滋有味,有的人胃口更大,能吃到四、五个馒头。粮食是不定量的,再加菜蔬方面也还可以,所以每天都吃得饱饱的。伙食费实行“共产主义包干”,每月7元,相当低廉。

知识分子原来在饮食方面都是细里细气、比较挑剔的,现在居然能狼吞虎咽地吃那么多,今昔对比,想来不无得意,闲聊时总愿意对自己的好胃口津津乐道。

由于整天劳累,一到晚上头挨着枕头边就呼呼大睡,进入梦乡,不少知识者过去长期患失眠症,晚间缠绵床侧,靠安眠药维持,现在居然无药自愈,真好!每次做思想汇报时都有人为此激动不已,那是劳动改造带来的思想和身体双丰收!

队里指导员刘文,态度平和,能做思想工作。每过一些日子全队要举行一次文艺晚会,文化部下来的人员中人才济济,一些知名演员们登台亮相,有李景波、张莹、郭允泰、管仲祥等等,有的表演传统节目,有的现编现演,活人活事。我们单位的朱传铭嗓子颇好,他唱的苏联民歌味道清纯,每次都要被拉出来表演一番。

作家沈默君当时已小有名气,他是“渡江侦察记”的作者,每天钻在被窝里给他新婚夫人写情书,而在河南的太太每天必来鸿雁传情,有时一天达2-3封之多,传为佳话。还有个音乐家陈地,是延安下来的,善于结合实践,为工地上的劳动号子谱曲。

总之,这一段的情况还是比较正常的。其实农场的条件非常艰苦,清早起床后,没有热水,大家到河坝里敲开冰块洗脸,傍晚泡在冰水里洗脚,劳动从早到黑,累得筋骨酸痛,不过大家都能忍耐,既然“戴罪在身”,一切都要严格要求自己,倒也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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