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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余生(11)

新年后的一天终于轮到我又出事了。那天早晨我被伙房派往北山坡上打柴火,套起牛车出发,赶车的老头姓白,到林区后,又是锯又是砍,那柞木十分坚韧,每砍一根都要付出满头大汗,终于等到装满往回走时,时已中午。我累得走不动路,就坐到牛车顶上,双脚插到柴火里,边闭着眼睛休息。当时脑子里一片糊涂,只想赶快回家,谁知道一场灾难正等着我呢!

牛车沿着下山的弯曲羊肠小道向前,老白头走得慢,一会儿人掉倒车后面。牛车于是失去指挥,越走越快,驾辕的牛无法控制,牛车以巨大的惯性直线向下冲,东倒西晃,冲了30多米以后,车轮顶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咔喳一声,牛车整个儿翻了身。说时迟那时快,我的两条腿还插在树材里,根本无力拔出。牛车倒地时,我已经失去了平衡,随着倒下去,大部分身躯被压在马车下面,腰部以下都嵌在柴火里,动弹不得,幸好脑袋在外。

我试想将身体逐步挪动一些,但柴火和车足有一二吨重量,怎么也挪不动,我只有等待老白头赶过来救援。一会儿老白头慢慢吞吞地过来,我气急呼呼地求他赶快设法,他动了几下,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将牛车翻过来,只有叫我坚持着,他往家里跑去搬救兵。

话分两头,我这里情况危急,被压的时间长了,血液循环受阻,胸部透不过气来,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像浑身的血液凝结了。我感到两只手被压在下面非常不好,一定要抽出来,于是竭尽全力把手往外抽,好不容易抽出来了,但腰部以下丝毫动不了,我只有等待,听天由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脑子开始模糊起来,好多幻觉本能地浮现,我想今天这一关肯定是逃不过去了,这个山岗将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已经逃过许多死亡的机会,算是幸运,今天不会再幸运了。想到妻子孩子,要永别了,可是我还年轻,我才30岁……我终于昏迷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声吵醒,老白头带了几个人回来了,他们用橇杠终于把车翻了过来,当人们把我扶起时,我居然还能走动,回家有2里多路,我是自己走回去的。

但到家一躺到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浑身酸痛,大小便都十分困难,苦不堪言,田大有可怜我,帮我打了几顿饭,但他是赶车的,经常出车不回,我就有一顿没一顿的。每天躺着,思绪万千,既庆幸这次拣了条命,又不知伤情轻重,会不会落下残疾。

消息传开去,场里的人都知道压坏了一个右派,但都漠然处之,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右派比奴隶还不如,死了那么多都无所谓,压伤一个算什么!我也没有进过一次卫生所看看,任其自生自灭,生死由命;连赶车的老白头也没有露过面,按理他有很大责任,退一步说如果有一点人情的话,他至少得来看望一下。他是一个国民党兵痞,平日没有什么地位,也没有后台,只是看到周围群众对右派反应冷淡,他也有恃无恐起来。在极左思潮支配下,人性之扭曲和冷落,以至于此,真是悲哀!

还是班长田大有比他们强些,有时帮忙我去打饭,但是他每天要出车,挺忙,我只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我希望每顿饭多打一些,留作下顿吃,但不可能,因为每个人只有一份,绝无例外,另外,商店没有任何食品卖,我也没有钱,饿时只有干挺着。

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后,我的腰部好一些,能够活动了,可以自行打饭。但肩膀仍旧酸痛,胳膊提不起来,好像断了一样,不得已到场部卫生所检查,当时卫生员李定国(部队下来的摘帽右派)说这里治不了,你要去总场医院,我问总厂医院在哪里。很远,先走30多里到五分场,搭上火车到裴德站下来就是了。

时值隆冬,我知道出门困难,犹豫了好几天,但肩膀酸痛不止,我别无出路,只有筹划去医院。去医院的最大难关是我的体力不支,走不动30多里路,这30多里全部是荒野,渺无人烟,野兔出没,路上滴水成冰,如果倒在路上,必死无疑。

我向队部请求,能否派个牛车前往,队部不允,至此我已经被推上绝路,决定鼓起勇气,拼死一搏。1月中旬的一天清早,我在伙房领了八个玉米饼子,身披破皮袄,开始了艰难之旅。起初感觉还可以,走到二个小时以后,腰部酸痛加剧,肩膀已无力背粮袋,再下去脚底打泡,不敢挨地。

3个小时以后,浑身冒冷汗,接着又冻得发抖,计算一下,还不到一半路程呢。种种迹象表明,今天凶多吉少,我咬紧牙关,一步一瘸地向前,进度虽慢,但绝不停下。口袋的干粮已冻成冰块,我不敢随便吃,那是活命之宝。大地冰雪千里,一片荒茫,连那个太阳也是灰黄无力的,整天未见一人,只有我这只受伤的孤雁在苦苦挣扎,心中一片凄凉。

过了中午,到了“十八公里”处,以前我来过此地,当初有个小食堂,右派们常来光顾,食客盈门,后来粮食紧张,食堂撤销,就冷落了。我还是想走进去休息一下,顺便讨口热水喝喝,到了门口,我大声呼唤,无人应答。再往里走,只有断垣残壁,一片破落景象,空无一人,转身时忽见一人躺在地上,到跟前仔细一看,赫然是具尸体,面色蜡黄,其状凄厉,已冻僵多时。

我的脑袋顿时要炸开,在昏暗天气、昏暗情绪之中意外地遇到异乡孤魂,人鬼之间,已近在咫尺,只差一步了,难道他就是我的前驱!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真倒霉”,转身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回身疾走。此处不可久留,得振奋精神,加快脚步往前。

下午3点半,终于到了五分场车站,坐上火车,当晚到达医院。

第二天,大夫检查我的伤势,责问我受伤1个多月,为什么不早来医治,我低头无以回答。大夫说肩膀锁骨因强烈振动而骨折,由于治疗延误已经自行错位接起来,现在只能将就,安心静养,加强营养,以待骨骼进一步愈合,至于腰部挫伤,没有有效的药方,只有耐心让其自然恢复。

一个星期以后,医生说,再住院不起作用,开了一个半月的病假条,嘱回去好好养伤,不能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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