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上，火车每天只有一班，下午3点多上了车，到五分场下来5点多，东北天气，已是漆黑一片，不辨东西，想找个简易旅馆过夜，再弄点吃的，一打听，大失所望，此处唯一的就是破房数间，里面空空荡荡，连凳桌都没有，更无取暖设备。隆冬寒夜，我腹中空空，又无干粮（从医院出来时领不到干粮），口袋里有珍藏的几斤粮票，此处也毫无用处，心中慌乱，原想席地蜷缩稍事休息，奈何冰冻彻骨，只有跟随其它旅客在室内来回走动，稍驱寒气。
到了午夜，实在是困极、累极、饿极、冻极，浑身酸痛，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旁边有几位旅客在悄悄商议，他们说与其这样熬下去，还不如摸黑赶回家，但一定要结伴走，好有个照应，我再一打听，他们是去一分场的，和我同路，我凑上前去表示愿意一路同行，于是5个人开始了雪地行军，排成一字长蛇阵，蜿蜒向前。
天是那样的黑，云层很厚，无半点星光，仅借着雪地反射的一点微光，依稀可以看到前面的人群，初时我还能勉力跟上，半个多小时以后，已累得气喘吁吁，掉到后面，大有离队之势。
我警惕到事情不妙，万一离队后果不堪设想，因为我的眼力不济，在昏暗中根本无法觅路，而一路上白雪覆盖，分不清那是路那是坑，一旦跌入冰雪坑内，无望生还，所以我振作精神，竭尽全力，小跑跟上。
不久，两条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受伤部位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得咬牙坚持，超负荷的运动加上心情慌乱，憋出了浑身大汗，起初湿透内衣，继及毛衣衫裤。湿透的衣裤裹着身体，举步维艰，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是机械地向前挪动，思想里一片灰白，唯有求生的本能支配着。
有几次在迷迷糊糊中脚步放慢，忽感前面的人影即将从视线中消失，猛然一惊，奋然快走一阵，终于没有掉队。这是一个多么难熬的夜晚！至今刻骨铭心！
将近黎明时，我终于到达离驻地不很远的水库大坝，由此翻上大坝，可以依稀认得归途，心中不由得一阵欣喜，不料神志稍一松懈，人瘫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不一刻又被冻醒，我积蓄精神奋力由坝底向上爬。
此坝高约20余米，平时不费劲可以爬上去，但现在却无论如何爬不上去，前进几步，又滑回原处，三四次过去，毫无进展，体力反而消耗殆尽。我蹲下沉思片刻，决定手脚并用，四条腿爬上去。我伸出赤裸裸的双手，指尖插入雪地，作为支撑，一步一步向上爬去，顷刻间，手冻得麻木，前进的速度虽慢，但还是前进着，这样爬了十几分钟，我终于到达坝顶。
遥望天际，晨色微明，我循路缓缓走到住处，摇摇晃晃，体力透支已达极限，倒头便睡，连睡3天，在被窝里暗自庆幸又过了一道死亡关。
3月份，身体略有好转，一天上厕所遇见政治部干事姚福宝，此人是部队复员回来的大兵，原来在一起劳动过，很熟悉，现在升任场部政治干事了，身价提高，小人得志，就得意忘形。他看着我不顺，拉长脸孔问我为什么不去劳动，我据实以告，不料他打官腔，说你能走出家门上厕所，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劳动，医院的证明不能作数，你明天跟班劳动去！我惊讶得无言以对，因为在这里没有道理可讲，在极左思潮下，人性都是扭曲的，人的基本权利都被践踏到脚底下了。
跳出炼狱
再过一个星期，场里人事处通知我，要调我去新疆，我问具体是什么单位，他说了一个地方名字×××，我马上回答说“行”。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是甚么单位和在哪里，我只是本能地想只要能离开此地，换个环境就行，不管到哪里，那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去闯一闯，我太想离开这个地方了，所以毫不犹疑地作了肯定回应。
后来我打听到，北大荒天灾人祸，养不活这些人，所以把人员往新疆送，前一段已经走了一大批，（以后知道祝鸿友、张寄也在其中），我挣59元，算高工资的，也在遣送之列。想当初他们留下我时，说的天花乱坠，这也需要，那也需要，国家计委调我也不放，现在却要把我当包袱和臭狗屎往外推，人情反复，一至于此。
1961年3月下旬，我捆扎了几件旧衣服，还有几箱破书，开始了西北之旅。从58年3月来此至今，整整3个年头。同去新疆的还有李永华（也是部队老右），两人作伴，没有一个人为我们送行，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但绝不是“凄凄惨惨切切”，因为我将有幸永远地离开这个令我无限屈辱苦难、九死一生、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地方。
回想许多熟悉的同伴都葬身于此，寒野孤魂，雪地饿鬼，黄土一抔，无限凄凉，我却成了最后的幸运儿，能活着离开此地，又拣了一条命，可谓心满意足。庆幸超越了悲哀，欢愉胜过了凄凉，抚今追昔，心潮澎湃，难以自制。
队里总算派了一辆牛车送我们到五分场火车站，在等火车时，素不喝酒的我买了两瓶葡萄酒猛喝一气以示庆贺，一口气吃了9个窝窝头，醉醺醺的差一点耽误了上火车。至于此去前程如何，是祸是福，是吉是凶，我来不及操心，也不想猜测，让他去吧！到那里算那里！要紧的是我跳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乌拉！临走时马厩班长田大有说，你到了新地方以后要写封信过来，我心里想，抱歉，我不会再写信了，让痛苦的记忆永远封存吧，最好永远不要揭开。
有诗为证：
运交右派已断魂，天饿地荒唱空城；最是人间凄绝处，恶鬼当道整好人。
地狱煎熬苦千天，人鬼之差一线间；此去西北跨大漠，留得小命待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