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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杂记(2)

四、卧虎藏龙

学部当年只有十三个研究所,两千人左右。其中约一半职工是辅助人员,如收发、打字员、炊事员、行政后勤人员。也就是说,真正做研究工作的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却相当浓缩,水平很高。那时候学界有个说法:“学部一条虫,外面一条龙。”意思是说:学部哪怕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放到其他单位都是好样的。形成这种状况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有个理念,认为科学院应该比大学水平高,对中国科学院的定位很高,进人的时候把关异常严格。经济所人事处要进大学毕业生时,一定到顶尖大学挑选尖子生,赵人伟和唐宗焜就是这样从北大经济系挑来的。二是“文革”前学部虽然没有明确的淘汰机制,却搞过若干次精简机构,淘汰是以精简机构的形式完成的。特别是1958年大跃进时淘汰了一大批;1960年困难时期又下放了一大批。精简机构主要对象是研究人员。一方面剔除所谓“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同时淘汰掉业务水平不高者,把他们调到地方研究所或大学。结果留下来的几乎个个都是精兵强将。

学部下干校,在当地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在偏僻落后的乡村,突然来了一大批高水平的文科研究人员,其中不乏各学科的一流专家、学者:如文学所的钱锺书、俞平伯、何其芳,语言所的吕叔湘、丁声树、陆志韦,经济所的顾准、骆耕漠、巫宝三……

12月3日开大会,军宣队王副政委在台上训话:“学部这个单位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这就是他对学部的看法,说明他也知道这个单位藏龙卧虎,只是这些“龙、虎”在他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记得刚到的那些日子闲来无事,想练练毛笔字,于是跑到棉花仓库旁边的小卖部买毛笔和大字本儿。“售货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伯伯,特别和气,问我:“小姑娘练大字啊,学什么体?”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说:“如果是初学的话,最好练柳体,然后还可以练颜体。”接着他推荐了一本柳公权楷书字帖。我感到好奇,事后打听这位“售货员”是谁,人家说他是文学所《文学研究》杂志的主编。

我们这些干校子弟,后来曾在当地公社中学借读。一次,语言所的一个女孩儿带我到他们那个干校点儿去玩儿。到了午饭时间,她说:“你就在我们食堂吃吧,我带你去买客饭票。”等买完出来,她说:“你知道刚才卖给你饭票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吕叔湘。”啊?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吕叔湘?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卖饭票!

文学所刚下干校时去了罗山,在一座劳改农场落脚。由于无地可种,一个多月后他们也来到东岳。这时经济所正在盖席棚,逐渐从棉花仓库和粮管所搬到自己建的干校点儿。文学所照顾钱锺书先生,让他当“通信员”,这样可以不用干体力活儿。钱先生每天斜挎一个大布包,从公社邮电所取来报纸、信件后,分别送到文学所和经济所的干校点儿。每当我们远远看到他沿着水渠走来,都特别高兴,因为他说不定能带来期盼中的家书。

一流学者在干校干各种活儿的例子,不胜枚举。文学所的何其芳被指派养猪。他干得特别认真,还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介绍了“如何运用辩证法养猪”。他腰上系着一条污迹斑斑的蓝布围裙,跟晚辈大谈养猪心得:“其实猪并不蠢,它能看出你的眼神,你的脸色,能明白你的情绪,还能听懂你的话语。可见哺乳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哩……”他说自己已经进入“猪喜我亦喜,猪忧我亦忧”的境界。

同样在干校养猪的,还有宗教研究所所长任继愈。他曾笑谈:“猪乐意,我乐意。猪舒服了,我也就舒服了。”任先生的这一说法跟何其芳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学所照顾俞平伯夫妇,安排他们干的都是一些轻活儿。有一次人们看到这老两口坐在自家门前为豆腐坊选黄豆。他们干得既仔细又认真,但速度特慢。于是开玩笑说:以俞老每个月二百多块的工资,大家算算他每选一颗黄豆合多少钱?后来所里又安排他俩为盖席棚搓麻绳,他们依旧从容不迫,自得其乐。俞平伯先生还专门写了首七言绝句《绩麻》,来记述这段生活:“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鹅塘池边新绿绕,依稀风景抵还家。”

经济所赵人伟有一次看到墙根儿下蹲着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儿,以为是当地农民。可别人却告诉他,那人就是原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令他惊讶不已。燕大是个多么洋派的学校,想象中其校长应风度翩翩才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陆志韦是继司徒雷登之后燕京大学的一位重要校长。他有句名言:“是美国人出钱办的燕京大学,但燕京大学不是为美国人办的。”抗战胜利后,他历尽艰难,领导了燕京大学复校。国民党撤退至台湾前夕,力邀其前往,被他严词拒绝。他愿把燕京大学--这座具有国际声望的学校,交给自己的祖国。1949年3月25日,中共中央领导从河北省建屏县西柏坡进京,陆志韦先生会同李济深、黄炎培、马叙伦等著名民主人士去北平西郊机场迎接。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燕大最终在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遭到撤销,他则被调到学部语言所。

学部下干校时,陆志韦已是七十六岁的老人,却不得不一同前往。所里指派他养猪,仅仅干了两个月,有一次竟晕倒在养猪场。笔者后来听语言所干校子弟王幼农说,陆志韦在干校期间特别惨,病得很重,最后到了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所里才把他送回北京。到京后不久就去世了。

1969年中央机关下干校,总体来讲是非常负面的,造成了巨大损失,给干部带来了极大磨难。可是对于我——一个跟随家长下放到学部干校的少年来说,却是相当幸运的。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那个穷乡僻壤,有幸近距离接触到一大批高水平知识分子。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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