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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杂记(1)

杨绛先生三十几年前写了《干校六记》。当年我也去了同一所干校——河南息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五七干校。那时我只有十五岁,跟随在学部经济所做研究工作的母亲一起下放到那里。当时经济所聚集了一批中国顶尖经济学者,包括顾准、骆耕漠、巫宝三、董辅礽、吴敬琏等。前后长达两年的干校生活,让我有机会同他们近距离接触。更由于母亲总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时常将她对许多人和事物的真实看法告诉我,或讨论或指点,使我受益良多。直至今日,当时的一些所见所闻仍历历在目。

干校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何定义其性质,至今莫衷一是。最近在博客中贴出《“文革”奇遇:认识顾准》一文,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反驳:“胡说八道!干校是保护干部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很少干活儿,也没有批斗会,个个养得白白胖胖的……”这种说法令人啼笑皆非。幸好当年一起下干校的还有一些人健在,可以看看上海电视台制作的专题片《顾准》,听听那些亲历者是怎么说的。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世上的亲历者已越来越少了。当时干校里的青壮年“学员”,如吴敬琏、赵人伟、张卓元等,如今都已八十岁以上。记得1992年,高建国先生为了写《顾准全传》,先后采访了六十位顾准生前故知;可是到了2013年,上海电视台做专题片《顾准》时,仅找到三四位跟他生前有过密切接触者。由此可见,记录干校生活是一项抢救性工作。作为亲历者,笔者感到有责任将当年所见所闻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下来。

这篇文字的写作过程异常艰难。毕竟年代太久远了,很多细节要努力回忆,没有把握的地方则查阅资料,或打电话向当年一起下放的人核实,力求做到准确无误。

一、整装待发

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下面有十三个研究所,外加一个情报研究室。母亲张纯音是经济研究所的研究人员。1969年,“文革”到了第四个年头,各个所的人都集中住在单位参加政治学习、搞运动。一天,母亲突然回家,说经济所已正式通知,11月16日下干校,地点在河南息县。

下放动员提出的口号是“连锅端”,鼓励人们退掉房子,带上家属一起走。当时学部光职工就有两千人,再加上家属,不能一下子都开下去,得派个“先遣队”打前站。那个时候全国学解放军,各研究所都按军队编制,文学所是五连,经济所是七连。也不知是谁的点子,说:“既然是五七干校,就让五连和七连先去吧。”于是我们就先行了一步。

下干校的过程很仓促,从正式动员到出发,只有短短十天。在此之前,父亲已带着哥哥去了位于黑龙江北安的水电部五七干校,家里只剩下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弟弟是弱智儿,不适合一起去,于是母亲赶紧找了一家帮忙照看。那年我十五岁,已经懂事,知道要为母亲分忧。

经济所只为下放人员提供两项帮助:一是免费发放麻袋;二是提供存放东西的场所。对于我家来说,房子和家具都是从父亲单位租的,只要退掉就行。父母最看重的,还是那些书。我和妈妈手忙脚乱地把家里的书装进麻袋,然后用麻绳把口缝上,再用毛笔写上名字。一共装了十几袋,这就是当年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最重要的家当了。

经过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深知在艰苦环境下营养有多重要,而所谓营养主要还是蛋白质。她决定多带一些高蛋白、易存放的食品,差我上街买三样东西:奶粉、肉松、午餐肉罐头。

我们的行李倒也简单,只有两只大箱子。每个箱子先以两层罐头铺底,然后再摆一层奶粉、肉松,最上面放衣服、杂物等。外人除非翻箱倒柜,否则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二、初来乍到

学部大院儿坐落在北京建国门内。1969年11月16日上午,经济所和文学所全体下放人员到那里集合,部分人还带了家属,大家排着队向北京站进发。一路上有人敲锣打鼓欢送,可我们心里却惶惶然。家里的房子退了,从此五口人分处三地,天南海北。未来的家在哪儿?这一去要走多久?还能不能回北京?对于母亲来讲,最担心的还是弟弟。小小年纪智力又差,到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他能适应吗?那家人会对他好吗?种种问题萦绕心头,沉重而茫然。

火车中午时分出发,次日凌晨3点多到达河南驻马店,七连(经济所)大队人马在此下车。车站上黑暗阴冷,所里几位“壮劳力”在昏暗的灯光下七手八脚从行李车上往下卸东西,然后装上卡车。人们所带之物五花八门,反正托运费由公家出,于是有人就尽量带,什么都不肯扔。居然还有带蜂窝煤和大白菜的,这可真体现了社会主义的“公私分明”!煤和白菜是自己花钱买的,扔了可惜。至于是否值得花那么多运费运往河南,进而拉到干校点儿,则不必考虑。

一位外号叫“狗熊”的叔叔,膀大腰圆,硬是没拽动我们的箱子。他看了看箱子上的名字,跟母亲开玩笑说:“老张,你带的这是什么呀?这么沉!我可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了啊!”我们心里有鬼,不敢吭声儿。要是被人发现下放锻炼还带这么多好吃的,被扣上一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帽子可不得了!

其他人站在旁边闲聊。董辅礽叔叔大谈息县,说这地方在春秋战国时期是息国,有个息夫人。另一个人说:河南古时候叫中州,是中华文明的主要发源地,殷墟遗址就是在这里发现的,还有甲骨文……听这些大人谈话,觉得特有意思。好像他们不是去吃苦锻炼,倒像是去搞考古发掘。

车装好后,天已蒙蒙亮。凌晨5点,人们爬上等待在那里的几辆敞篷卡车,驶向我们的目的地—息县东岳公社。河南的冬季阴冷潮湿,车开起来小风飕飕儿的,不一会儿耳朵就冻僵了。一路上途经汝南、平舆、新蔡、包信等地,刚开始还是柏油路,过了包信就是土路了。更倒霉的是,前一天刚下过雨,道路异常泥泞,车子很快就陷进泥里。我们不得不下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了五六里,然后再上车。直到下午2点,才到达东岳公社,这时人们已累得筋疲力尽。

三、干校营地

学部干校设在河南息县东岳公社,位于河南省东南部。那地方很偏僻,离铁路线三百里。听当地人讲,抗战八年他们都没见过日本人。大概连鬼子都嫌那儿太远,懒得去。

中央机关下干校,很多单位都选址河南信阳专区。那一带干校云集,光息县就有外贸部、物资部、铁道部、中科院、学部、对外文委、对外经委、全国总工会等八个单位。这主要是因为当地地广人稀,有大量空地可以用来安置干校。造成地广人稀的原因,是1960年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件。1959年,信阳地区因干旱而歉收,粮食产量仅及前一年的一半。但各县都虚报产量,信阳地区在河南省“放卫星”最多,说是又迎来一个“特大丰收年”,于是粮食征购就按照这个虚报的产量增加。为了完成征购任务,最后连农民的口粮、种子、牲口饲料粮都要上交,造成从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农民之灾。刚到干校不久,经济所军宣队王副政委在作报告时,也隐晦地谈到了这一点:“这里,那两年劳动力损失很大,有些生产队整个都不复存在。至今还看得见有些水渠环绕的宅基,那就是这些消失了的生产队的遗址。”

当地农民开忆苦思甜会,一不留神就忆到1960年的苦。笔者后来在东岳中学借读,该校校长的前妻就是在信阳事件中死的。而他再婚的妻子,其前夫也是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他俩同病相怜,组成了新的家庭。这个故事,听了令人唏嘘不已。

那一带是大平原,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据说以前有树,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砍光了。当地自然条件很差,是黏土地。雨天的时候道路非常泥泞,一脚踩下去,抬起时经常是脚拔出来,鞋却粘在地上了。天放晴后,地面又变得异常坚硬,坑坑洼洼的。干校有个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额头竟然被突起的硬泥割了个口子。正应了当地那句谚语:“下雨一团糟,天晴一把刀。”

由于既没有煤也没有柴,不能烧砖,当地人大多住的是土坯房。而没有树就没有木材,他们的房子只开有很小的窗口,却没有窗扇,甚至没有窗框。农民家里很穷,几乎没有木制家具,很多人家连桌子、凳子也是用土坯垒的。冬天的时候,在窗口蒙块塑料薄膜,用来挡风。我们刚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奇特景象,当地农民都蹲在地上吃饭。有时蹲成一圈儿,每人捧个碗,看上去挺滑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凳子可坐,已经蹲惯了。

有一次,陈瑞铭叔叔看到农民正在开地主的斗争会。他好奇地往“地主”家张望了一下,发现几乎家徒四壁,回来开玩笑说:“在这儿当地主真不值,穷得叮当响。我老家是浙江金华,别看我们家是贫农,每年都做火腿,比这儿的地主阔多啦!”

当地没有电,干校人员夜晚以马灯照明。更要命的是,那里地处淮河北岸,夏天若连降暴雨,就有可能发洪水,大水来临一片汪洋。就在我们下干校的前一年,那里还发生了两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幸好我们在的时候没发大水,否则不堪设想。

经济所全体职工加上家属约三百人,一下子都开过去,住宿成了大难题。那里没有现成的住房,只好安排男同志住进一座棉花仓库;女同志住公社粮管所,家属分散住在兽医院、卫生所等处。那仓库硕大无比,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有一扇赭红色大木门。仓库本不是为住人盖的,只在高处开有几个小气窗。仓库内部用粗木头搭成架子,再铺上床板,构成上、下两层大通铺,住进去一百四十多号人。女同志住的粮管所是几排灰砖房,六七个人一间,条件要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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