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弱者的公正梦

——《史记纵谈》之二十四

侠客,是成年人的白日梦,以前只是小说中飞来飞去,现在是银屏上飞来飞去,让人们沉浸于虚幻的快意恩仇中,暂时忘记脚下现实的大地。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看过几部,受不了。还是看动物世界更可爱。

侠客自古就有。司马迁浓墨重彩描写的战国四公子,就是四大侠客,他们是王室成员或贵族,所以名气特别大。到汉代的时候,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下层侠客。他们之所以为当时人所景仰,并非现在银屏上所展示的那样,仪仗超人的武功,而是他们的品行公正,做事讲道理。所以虽然屡屡为当局所忌惮,但在民间,依然有巨大的号召力。

侠客郭解是汉代轵地人。他的父亲也是一个侠士,孝文帝时被政府镇压。郭解身材短小精悍,不饮酒。年轻的时候,常常聚众斗殴,铸钱掘墓,做了很多违法犯罪的勾当,名声不佳。幸亏运气好,遇到国家大赦,以前的罪孽一笔勾销,没有被关进去。及至年长,痛改前非,折节为俭,以德报怨,逐渐积累了很高的威信。一些小流氓也以郭解为榜样,常常偷偷地替他做事,而不让他知道。

郭解姐姐的儿子仗着舅舅的名望,有点得意忘形。与人喝酒时,拼命灌别人酒,非要让人喝醉不可。有一次,他又如此灌酒时,对方拿刀将他捅死,随即跑了。政府抓不到人,成了无头案。郭解姐姐很生气,对弟弟说,外甥被人杀了,居然找不到凶手报仇,你有面子吗?故意不埋葬儿子,以羞辱郭解。郭解大概了解了凶手的去向。凶手害怕了,主动跑到郭解家投案,告诉他事情的真相。郭解说:“你杀得对,是我外甥错。”放过了凶手,不再追究责任,然后亲自埋葬了外甥。此事传开后,大家都认为郭解做得公平,社会声望更高了。

洛阳有两家人结了仇,当地的十几个大人物,曾先后应邀去调解,都没成功。有人来请郭解出面。郭解于是在夜晚去调解,仇家终于同意和解。郭解对仇家说:“你要将原先来劝解过的人请回来,说同意他们的意见。千万不能说是因为我才同意调解。否则,这些乡绅贤德脸上会难堪的。”

郭解名声大了,但是,为人更加恭谦和低调。到政府机构去办事,他从来不坐大马车去。到周边郡国替人调解讲事,能办的,当即办。不能办的,也向人说明理由,不使对方难堪,然后才会接受他人的宴请。所以,各地的头面人物,都以认识郭解为荣,调定大事纠纷常常以请到郭解为幸。本县的小流氓和周边地区的豪强大族们,常常半夜三更有十多批到郭家,请他去自己家去作客,为自己增光。在当地,非达官贵人、豪门大族而如此获此尊敬者,唯郭解一人而已。

后来,汉武帝为加强中央调控能力,实行强干弱枝政策,命令全国的富豪都徙居首都旁边的茂陵地区。郭解家里事实上很穷,但是官府害怕社会舆论,不得不将郭解列入迁徙之列。大将军卫青为此曾专门向汉武帝说情:“郭解家里穷,不符合迁徙的政策。”武帝说:“一个普通平民,居然惊动了大将军为他说情,难道不正说明他家是富豪吗?”终于还是将郭解迁徙到茂陵。当地头面人物纷纷送礼给郭解,礼金达到一千多万。轵地政府提出要郭解迁徙的官员是杨季主的儿子,并办理了他的迁徙手续。郭解哥哥的儿子因此将杨季主的儿子砍了头。从此,郭解与杨家结下了仇。

郭解移民到关中地区后,当地的贤豪之士,不管认识与不认识,都争相与他结交,“我是郭解的朋友”成为一种社交时尚。郭解身材短小,也不饮酒,出门也没有车骑,非常平民化。不久,杨季主被人杀死。杨家人去长安上访,结果上访的人又在首都信访办门口被人杀了。武帝知道了,认为是郭解指使人干的,下令逮捕郭解。

郭解得到消息,开始逃亡。他将母亲和家里人安置在夏阳,只身逃到了临晋。临晋的籍少公并不认识郭解,郭解就自我介绍,要求放他出关。籍少公放行后,郭解辗转到了太原。郭解在经过之地,都毫不隐瞒地告诉自己的姓名和行踪。所以,官吏顺藤摸瓜找到了籍少公。籍少公不愿说出郭解的行踪,自杀,线索才到此中断。后来,郭解还是被官府逮捕。审问了很久,得到他很多的犯罪事实,也有杀人的,但全都是大赦以前所犯,所以无法定罪。

郭解老家轵地的一个儒生和皇帝的使者等人一起闲聊,其中一人盛赞郭解急公好义,是个好人。儒生说:“郭解专门做违法犯罪的事,怎能算是贤明好人?”郭解的追随者知道了,将这个儒生杀了,并割了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但是,郭解确实不知情。杀儒生的人也没有出来承认,一时成了无头案。官府没办法,上报武帝,准备将郭解无罪释放。

廷前会议上,大臣们各抒己见。御史大夫公孙弘认为:“郭解作为一个普通百姓,任侠行权,调解纠纷,于政府并非好事。何况,为一点点小事就杀人,虽然不是郭解所杀,但是,都是因为郭解而起,实际上比他本人杀人还要严重。对他,应当以大逆不道的重罪论处。”汉武帝同意他的意见,于是判处郭解和叔伯兄弟等所有人死罪,灭族。

郭解之死,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挑战了君王的权威,并非罪有应得。郭解一直以民间公正维护者的面目出现,代表了社会的一种力量。任何时代,政府都无法垄断一切社会资源,民间的力量,有时更有效、更为人欢迎。但对君王而言,权力、思想、财富、公正等,只有自己垄断了,才会觉得安全,任何对此作出挑战者,总得想方设法予以铲除。而侠客,正是他们所不放心的。

当然,君王不喜欢,并不代表民众不喜欢。人们对侠客的企盼,实际上寄托了底层弱者对社会公正理想的追求。只是后来的所谓侠客,同司马迁时代的郭解相比,是每况愈下,只能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永远落不了地,侠客梦也变成了白日梦。

底层民众的白日梦,无分东西与黑白。即使是没有君王的当代美国,民众照样有侠客梦,他们写得最好的“武侠小说”,是马里奥•普佐的《教父》。相比于金庸梁羽生之辈,它更精彩,也更靠谱。

2014年7月3日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