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中华文明，不可能绕开孔子。
我知道孔子，是因为批林批孔运动，当时叫他孔老二。直到上高中，才明白，在北方方言里，老二不是一个雅词。靠了当年的批判，才知道了孔子的一些话语。真正读完《论语》，还是上大学以后的事。这是真正体现他思想的书。也没觉得有多少深奥的理论，不过是一些家常话而已。只是认为这个老头子确实非常可爱，有学问，会唱歌，会驾车，会射箭，时髦的东西一样不落。听到好话他高兴，讲他坏话会骂娘，看到美女也兴奋。这样的牛人和潮人，确实有趣，如果能当他的学生，也十分荣幸。
事实上，他身后所有封王封圣的人间荣耀，同他本人都没有相干，只是同他在世时受到的冷遇，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对比。
孔子学说的核心是礼，是强调等级有别的仁爱。平等意识，似乎没有。契约精神，更没有。他认为什么都可以变通，目的正确了，手段似乎都不重要。它是一个精美的瓷器。如果房子建好了，家具也有了，当个摆设非常合适。如果是战乱时候，到处颠沛流离，带着这个瓷器，反而是个累赘。
到了孟子，他尽管也正气浩然地宣传王道，遍干诸侯，所言“迂远而阔于事情”，问题是没人相信、没人照办。他的运气同孔子一样，也不好。但是，作为一个学说，作为“百家”之一，在当时有一定的市场。
后代习儒者代不乏人。叔孙通是薛人，秦时以文学征召，为待诏博士。陈胜起义于大泽，盗贼蜂起，二世在廷上问怎么处理，三十多个博士儒生说：“这是造反，请陛下发兵剿灭。”二世大怒。叔孙通赶紧说：“他们都胡说八道。现在四海一家，皇帝英明，人民幸福，天下和谐，谁会造反？有几个小偷小摸的人，不足挂齿，叫警察去办就够了，不必劳陛下操心。”二世说：“说得好！”将那些说造反的人，都法办了，给叔孙通封了官赏了衣帛。他的学生们说：“您怎么这样拍马屁？”叔孙通说：“我差点没命了。”于是逃走了。他先后追随过义帝、项羽等造反的人。
后来，叔孙通跟定了刘邦。刘邦讨厌儒服，他马上换上短衣楚服。刘邦很高兴。
跟从叔孙通的儒生弟子有一百多人。但是，叔孙通从来没有向刘邦推荐过，他推荐的，都是打打杀杀的强盗勇士。儒生们不高兴：“我们追随您这么多年，总得为我们想想。”叔孙通说：“现在汉王需要的是拿起武器能打仗的人，你们能干得了吗？你们等着，我不会忘记。”
刘邦夺取天下后，群臣饮酒争功，醉或狂呼，拔剑击柱，整天老刘老刘地叫，没有一点规矩，刘邦十分头痛。叔孙通对刘邦说：“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我愿意为陛下制定朝廷礼仪。”
叔孙通奉命到鲁地去征集懂礼仪的儒生三十多人。有两个儒生不愿去，说：“您服侍过十个主子，靠的都是拍马屁。现在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民生艰难，礼仪是不急之务，为什么要做这些？您走吧，不要来玷污我。”叔孙通笑道：“这是没有见识不知时变的腐儒。”
在叔孙通一班儒生的训练下，君臣的礼仪终于完成，“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刘邦大喜，说：“我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了！”饮水思源，于是给叔孙通封了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乘机向刘邦说：“我还有一帮弟子跟随多年，这次礼仪制定他们也出了大力，希望陛下也让他们当当人民的公仆。”刘邦当然同意，将他们全部封为郎官。叔孙通一从朝廷出来，马上把五百斤金分给跟随多年的儒生郎官们。这些儒生非常高兴：“老师啊，您真正是圣人，总知道与时俱进。”
但是，刘邦、孝惠、吕后、孝文、孝景时代，虽然儒生间有任用，并未成气候，总体还是好黄老之术，清静无为。孝景时代，窦太后好《老子》书，有一次，问辕固生，这本书如何？辕固生说：“这是普通人的平常话罢了。”太后怒道：“难道还不如一本法律读本重要吗？”命令把他丢到动物园中喂野猪。景帝知道辕固生这人性直耿介，无罪，就给了他一件兵器。辕固生幸运地将野猪刺死了。太后没办法，但还是罢了他的官。后来，景帝认为他廉洁正直，又让他当了清河王的太傅，直到生病回家。
武帝即位以后，向天下征召贤良之士，人们又推荐了辕固生，但是，儒生们都诋毁他，说他九十多岁，太老了。同时被征的还有儒生薛人公孙弘，他很不服辕固生。辕固生对他说：“你要做个正直的人，不要曲学阿世。”
但是，公孙弘以后所作所为，同辕固生所期望的，刚好相反。不过，这个儒生却得到武帝的重用，成为丞相。以后董仲舒的学说受到器重。在武帝的倡导下，黜免百家，独尊儒术，渐渐地，儒学终于成为汉代的主流思想。
以后的历代皇帝们，觉得孔子的学说最贴心，也都依样画葫芦，不断神化儒家学说，神化孔子本人，最后奉之为唯一的宇宙终极真理，任何对儒家学说有异议的言论，都是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因此而遭受当局迫害的，两千年间，不知凡几。可以说，将儒家学说定为独尊之后，中华思想的发展基本上是停滞的。我们当然不能说孔子要对此负责，但是，这一局面是由于尊孔造成，则是毫无疑义。因为儒家强调德治为先，所以，造就了一代代的伪君子。直到清代废除了科举，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在民主和科学的旗帜下，才将孔子请下了神坛。
清代以后，有两次重兴尊孔与读经。一是袁世凯复辟之时，曾经昙花一现。二是当下，不知还要持续多久。从电视到报纸，从广播到出版，到处都是儒学孔学，虽然没多少人能弄清什么是儒学孔学，但是，诵读《三字经》、《弟子规》，办培训班要收费之类倒都是真的。有些新儒家们，认为孔子有宪政思想，有民主思想，认定以后的若干年，指导全球文明的思想，必定是孔子学说。这无异于说，作为“御者”的孔子当年就能开飞机。
孔子的学说，总使我想到华美而脆弱的瓷器。看上去很美，但是，在出现了金属、塑料之后，它的价值，确实要大打折扣。如果想以他的学说，去抵抗以平等、契约为基础的现代文明，那不仅是逆水行舟，而且是缘木求鱼了，最后除了落下一些笑柄，不会有什么收获。
2014年7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