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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信任谁

——史记纵谈之二十

按照繁体字的写法,“國家”的“國”字由三部分内容组成:土地,人民,武装力量。以思想家孟子的说法,一国之中,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理想境界,但是,老百姓最喜欢听。只是对一国君主而言,老子才是国内第一号,民众能够排老三已经不错,要排第一,不可能。

所以,从根本上说,所有的国君,都将自己的王国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包括统治下的子民。当然,没有一个国君会这么赤裸裸地说,他们都跟着孟子做应声虫,天天喊民为贵、民是天、寡人是全心全意为黎民百姓服务的。我们在所有的帝王公开的诏书、告示中,不可能发现与“民为贵”相悖的言论。言行不一,谎言盛行,是传统文化的一个特征。凡是君权文化,本质上都是虚伪的,自欺欺人的。

在一个以国家为私产的时代,谁最不安全?

公元前260年,历时三年的秦赵长平战役结束,赵国失利,参战的四十万战士被秦军全部坑杀,只放回240个孩童。单独能够与秦国挑战的赵国,从此一蹶不振。秦国为了彻底消灭这个宿敌,尽管自己也已疲惫不堪,秦军还是乘机围困了赵都邯郸,准备一劳永逸地解决。赵国危在旦夕。

以当时的七国而论,如果赵国被灭,秦国独大的局面,将更加明显,谁也无法单独与秦抗衡。秦国长期实行远交近攻的国策,正在蚕食、吞并和击破各个国家。为各国计,只有团结合作,共同抗秦,才是救亡图存的唯一途径。

作为邻居,魏国已来了多批赵国的求救信使,希望魏国能出兵相助。秦国也派来使者警告魏王:谁出兵,下一个就攻打谁。魏安厘王虽然派出了晋鄙元帅率领十万救兵到了邺地,却按兵不动,只作壁上观。

魏王的异母弟无忌是信陵君,是战国时期最著名的四公子之一。他养士三千,人才济济。他的国王哥哥,心中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有弟弟作号召力,魏国在国际上很有威信。害怕的是,万一哪天弟弟想当国君了,自己的地位很危险。

信陵君的姐姐,是赵王之弟、著名公子平原君赵胜的夫人,她也以私人名义多次写信给魏王和信陵君,希望弟弟俩早点来帮老姐一把。赵胜也来信对无忌说:您即使不在乎我,难道不考虑您姐姐的命运吗?信陵君和宾客们百端劝说魏王下令迅速攻秦救赵,但是,魏王畏秦,就是不肯。无奈之下,信陵君用了侯嬴之计,让魏王宠姬如姬窃得兵符,以力士朱亥之锤杀了元帅晋鄙,取得魏军领导权。此时,楚国援军亦至,信陵君率领赵魏楚联军,奋起反击,终于打败了秦军,保全了赵国。“窃符救赵”的典故,就因此而来。

从国际力量平衡和魏国的根本利益上说,信陵君做了一件大好事,但是,毕竟他是矫诏抗命,也有叛国之嫌,魏王哥哥的脸上也搁不住。所以,联军胜利后,无忌让魏军回到国内,自己就留在了赵国。

秦国被三国联军打败了,当然非常恼怒。为了报复当年魏国的不顾警告出兵,在恢复了几年之后,它首先出兵攻魏。

魏王看到大敌当前,想起了弟弟信陵君,派了使者去赵国请他回国。别离十年后,兄弟再相见,相抱而泣。哥哥授予弟弟上将军印,让他统一指挥全国军队。同时,魏国也向各国派出使者求救,以信陵君的国际号召力,果然赵、燕、韩、楚各国都派兵援助,五国部队统一协作,在河外大破秦军,打败了秦将蒙骜,并一路西进,将秦军打回到函谷关,再也不敢出来。

魏国保住了,但是,信陵君无忌的地位,反而更危险了。一是魏王一直担心弟弟发动政变,而现在弟弟的国内国际威望更高,这个风险当然更大。二是秦国为了自己的利益,出资万金,让人在魏国到处说信陵君的坏话,说他阴谋篡权。还故意多次派出使者到魏国,向魏王祝贺取得“粉碎无忌集团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内外夹攻下,魏王也不得不信,于是夺了弟弟的兵权。无忌既不想篡位,又不想再次流亡国外,但无以自证清白,只好从此称病不上班,整天醇酒妇人。过了四年,即公元前243年,信陵君就死了。信陵君实际上是在温柔乡里自杀。他的哥哥也在当年死去。

得到信陵君的死讯,秦国马上派出当年的败将蒙骜出征魏国,攻取了二十城。十八年后,秦灭魏,俘魏王,屠大梁。

信陵君的命运,可说是专权体制下能臣的缩影。尽管他是国王的亲弟弟,但是,所有的国王都警惕任何可能对他权力构成威胁的人。对国王来说,即使是当一个亡国之君,也还是自己当更合适。所有的权力拥有者们,都坚信只有自己才能做得更好。

一个王国或团体,最重要的资源是人才。信陵君无疑是魏国的一号人才,但是,作为国君的哥哥依然提防大于依靠,于国家于本人,都是一个悲剧。

信陵君是司马迁最推崇的人物之一,也是战国四公子中给予最高评价的人。行文中,司马迁称信陵君一口一个“公子”,《魏公子列传》就有一百四十多处,从不直呼其名,景仰之情溢于言表。事实上,信陵君因为胸怀宽广、礼贤下士,才拥有了广泛的人才资源。他的存赵存魏的卓越功勋,是他和三千门客集体创造的。在关键时刻,他的门客们都给了最好的建议,也愿意为他作出牺牲。侯嬴、如姬、朱亥、毛公、薛公等人,都曾为他出智出力,多次使信陵君转危为安。但是,正因为信陵君集团能干,所以魏王越要提防。

君王专权之国,越到后来,智力就越退化,是因为形成了人才的逆淘汰机制:为了权力的稳定,只有让统辖区的人越来越愚蠢,君王才会越安全。正如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第一卷所写的那样:“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如得愚人。”圣人、君子当然是君王自己,所以,一国之中,能用的和信任的,就只有愚蠢者。最后必定假话盛行,天天都过愚人节,而魏无忌这样的人,肯定没有好下场。信陵君一死,魏国当然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2014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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