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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可厌恶的,莫如一张生气的脸

考察了现代文人的人格之后,我还是崇敬胡适的为人。而胡适的人格特质中,又以包容及容忍最为突出。胡适的容忍,虽然烙印着传统儒家的训示,但是,却已经完全不同于儒家无原则的忍让、谦和,它是一种全新的带有西方自由色彩的思想。何为人?是为忍,在胡适看来,忍是做人最根本的前提条件,同时也是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立足之本。

胡适认为,容忍既是一种自由的精神,又是一种民主的精神,是自由的根本。一个社会缺乏容忍,自由就不会有保障。社会只有容忍不同的思想存在,容忍有不同的声音,才能使人人都有思想的自由。容忍是自由思想的根本,社会没有容忍就不会有自由,只有容忍不同的思想存在,才能使人人都能够,充分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于是,胡适终身奉行容忍,反对各种不容忍,主张容忍异己,容忍反对党。他还强调,一个社会缺少容忍精神,必定会产生唯我主义,走向极权专制。到了晚年,他更考察了在宗教自由史,思想及政治自由史,觉得容忍都十分重要。不容忍的行为,不但会导致社会的不和谐,造成社会悲剧,而且也往往造成社会思想及生活的禁锢。

而胡适的容忍品性,是如何形成的呢?首先是深受母亲的影响。他的母亲作为一个寡妇,面对种种内外困苦,从不迁怒于人,总是默默承受。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就轻轻哭一场,她不骂别人,只哭自己的丈夫,哭自己苦命。他认为,母亲最大的禀赋就是容忍。人的一生经受数不清的苦恼、倾轧、压迫和不平,因而容忍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

这便是形成胡适容忍精神的生活基础。它既受母亲的禀赋影响,也融汇了道家思想,和基督教的教义,形成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民主精神和美德。胡适对基督教精神的接受,更使他能够在忍让的基础上,注入了博爱,把容忍视为一种爱,对他人的体贴和尊重。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本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容忍他们的信仰和观念。

我们知道,鲁迅和胡适的早期生活几乎相类,都是父亲早殁、家道中落;都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鲁迅在受尽了世人的白眼之后,便看透了世间的人事,养成了一个都不宽恕的性格。而胡适却恰好相反,所有的不平和倾轧,只让他更加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在现代中国思想界,胡适和鲁迅都是经常遭人骂的人。但如何对待骂自己的人,他们的态度截然不同。鲁迅是主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临死前,念念不忘的还是报复自己的敌人。胡适则完全以一种容忍的宽厚态度待人。胡适说,我受了十余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如果有人说,吃胡适一块肉,可以延寿一年半年,我也一定情愿自己,割下来送给他。

尤其是,在胡适与鲁迅的关系中,他们曾一度交往亲密。但他们决裂之后,鲁迅便屡屡公开批评胡适,且极尽讽刺攻击。但胡适对鲁迅的种种言语未回一言,不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的个人交谈,从不非议鲁迅,始终容忍鲁迅。在鲁迅逝世后,许广平曾两次给胡适写信,希望提供帮助出版《鲁迅全集》。胡适慨予俯允,终于促成《鲁迅全集》得以出版。

想到胡适当是鲁迅死的时候,最念念不忘而绝不宽恕的人,更可见胡适的宽容和大度。这种容忍的坦荡胸怀,令人心生警悟,也让人钦佩不已。但是,在很长的时期,我们却屡屡被误导,把鲁迅的不宽恕人格作为榜样,而视胡适之流为末端。由胡适的容忍,我想到圣雄甘地的不抵抗思想。甘地曾不止一次告诫人们,人类惟一值得复仇的行动,就是以善报恶。

圣雄甘地的名言,就是以眼还眼,世界只会更加盲目;打开谅解之心,感化对手每一根道德神经。当杀手抵他枯瘦的胸膛,连放三枪,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缠身土布。而这时甘地仍捂着伤口,留下最后的遗言是,请宽恕这个可怜的人。因此,宽恕历来是人类最高的人格体现。正如启蒙大师伏尔泰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赞成,但我也要保证你有说这话的权利。

自己要争取自由,同时还得承认别人,也应该享受同等的自由,这便是容忍。我们从胡适身上,可以看到了人类历史上,那些圣贤的影子。胡适强调的容忍,乃是要求社会尊重每个人的生活,具有自由尝试的权利,对信仰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对真理有怀疑的探讨权利。因此,容忍既是一种自由的精神,又是一种民主的权利,也是社会进步与民主的标志。

虽然胡适以容忍的大度,采取了和当政者合作的态度,但是,并不说明他容忍了当政者的暴政。也许在他心目中,以蒋介石为代表的政权,并不是实现容忍社会的最好选择。因为他觉得,一个不能容忍对方的言论自由的政体、国体,肯定是封建专制的独裁政治,不配称为民国。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容忍,无论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都是不容忍,都是摧残自由的。

也许有人认为,胡适的容忍过于软弱无争。但是,他的容忍,其实并不只是一味宽恕和退让,而且还包含有抗争,反抗一切不容忍的言行。社会进步的最大阻力,是由不容忍而造成的冷酷、摧残。他说,为了铲除冷酷的专制,每个人都有责任并为之斗争,创造自由、民主的社会。容忍并不是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因为自由容忍的新社会、新生活,是要靠人们奋斗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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