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是与“文革”联系在一起的,想起来有很多的不愉快,更多的是无聊,尤其是想透了以后,更觉得无聊。我自己在干校的经历,主要的说,是从怀疑清查“5·16”到自己被打成“5·16”。
我是在哲学社会科学部经济所下干校的。在下干校之前,已经开始清查“5·16”了。经济所当时有一批群众组织的骨干,绝大部分都成了“5·16”分子,他们都在30岁左右,出身也好,有的是刚从学校出来的。我那时大约40岁,心想,这么多年轻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5·16”?那时已经怀疑了。学部1969年11月下去的。我爱人在文学所,下到信阳罗山,我曾提出可不可以在一起,军宣队说不行,必须分开。于是我把她们母女送到罗山,我随经济所到了息县。
我被编在七连一排,当了芝麻官副班长。我们排那些承认是“5·16”的人,也在一起劳动。我这个人好问问题,也喜欢叫真儿。所以我的怀疑自然就成了一个问题。在劳动之余我就问一个搞农业经济的“5·16”:“你怎么变成‘5·16’的?”他说,“我根本不是‘5·16’,是被迫承认的。”我问为什么?他说,在他被隔离期间,父亲病重。电报发到所里。但是,就是不让他回去,不断地开会要他交待“5·16”问题。他没有办法,只有承认。这样,他才能准许回老家探望病危的父亲。我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又问了另一位搞思想史的被打成“5·16”的人。他也说自己根本不是“5·16”。我说那为什么承认呢?他说:“不断开会受不了。”说有一天,审查他们的人带了一个出身好的对立面群众组织的人来劝说他:“你不要忘记你是个好出身。犯了错误,交待了,就没有关系了,组织上看重你,以后也就没事儿了。”他说:“我没有参加,无法交待”。那位就告诉他,别的人如何交待的。他依样画葫芦,也承认了。当时说“5·16”反总理,反林彪、反毛主席。我想,有那么多罪行,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又不停地问。他们也肯跟我讲,愿意告诉我一点真话。他们说,这个承认的过程,是一步一步逼过来的。先是被隔离,关键要你交待参加“5·16”组织。然后放你自由,给一点待遇。过几天,又来问你,说参加了组织,总要有活动吧?反正不断地暗示你,要你承认参加反总理的活动。这么着,又给你点优待。再过儿天,又说,你们“5·16”就是反周总理嘛!别的人又都承认了好多别的事呢!这一次就承认是反林彪。再下一次,就说你们反总理、反林彪,就是反毛主席!反毛主席是主要目的。他们说,整个儿一套逼供信,他们被迫承认了,但没有一个罪行是真的!
我听了很惊讶,心想怎么能这样做呢?党有政策,不能瞎来,不能搞肃反扩大化,对人不负责啊!我把听到的情况,私下里也偷偷地告诉我的一位老友田光。我们一个群众组织的,他搞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党龄比我长。我跟他交换意见,他说:“逼供信肯定是有的,但你也不能完全相信某些话。”但我这个人有一种刨根问底的劲头,仍一个劲地了解情况。我又找当时搞“5·16”专案的人问:
“有没有这么多‘5·16’?说人家是‘5·16’,有什么根据呢?”他们有的人回避,不谈。也有的人说:“是有这么多,都是有根据的。”我问什么根据,说是填过表。我问:“你见过表吗?是不是跟党员表一样?画给我看看!”回过头来,我又去找“5·16”,问他们是否填过表。他们说承认填表也是没办法,都是诱供,只有跟着往下滑。有一位告诉我,给他看过好几种表,让他挑一种承认。
我如此了解“5·16”案件,也不知是为什么。可能就是为了弄清楚一个间题。我这样不断探索这些事,倒没想到,这些活动成了别人说我是“5·16”的证据。1970年继续清队时,我也被打成了“5·16”!
我们连的军代表姓李,30多岁,是连干部。我认为,军代表是很受某些群众组织的人的影响的。受谁的影响大,就听谁的话。1970年底学部要揪出一个“二套班子”,即“5·16”的“第二套班子”。学部有过三派群众组织,互相斗来斗去。我们这一派,就成了“二套”的主要对象。记得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劳动回来,吃过饭我们连就开批斗会,开始揪“二套”了。那晚首先揪的就是我。在揪出我的前一天,连里改选。原来我是副班长,改选后还是副班长,但原来的班长变成排长了。以后排里的运动都是他出主意搞策划的。改选那天晚汇报时,有人起哄要我唱歌。我本来不会唱歌,也从不唱歌。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唱了一段李玉和的《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的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真奇怪,好像是一种预兆,我唱了整整一段。
揪我怎么揪的?先让我们班的那些被我问过的“5·16”,一个个的上来揭发我。揭发我是怎么问他们的,他们怎么讲了假话,我却相信是真的。然后,又逼田光起来揭发我,说我跟他说过哪些。这样两面夹攻,就给我定了搞反革命串连罪。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5·16’问题,你自己不是,怎么会这样做?你干扰清查‘5·16’,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你是‘5·16’!”我被当场宣布隔离审查,从一个革命群众变成了一个反革命。我们连那晚上共揪了三个人。另外两个,一个是田光,一个是吴敬琏。
我被打成“5·16”,没有半点站得住的根据。我一度确曾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这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嘛。从批孙冶方到批刘少奇,我都参加批了。但我没有搞打砸抢,也没有任何所谓“5·16”的反革命罪行,比那些揪我的人,要清白,干净,正确得多!尽管我没有所谓的“5·16”罪行,但被打成“5·16”,诉冤无门了!军代表是一个浑人。学部有的所,揪了“二套”,有的所没有揪,这和军代表浑不浑也有关系。不过,在1970年冬,我被揪出来以后,学部的“5·16”越来越多了。
1971年春,学部全迁到河南明港,不搞劳动搞运动。我们七连又充实了一批新的军宣队。是学部军宣队的总头从部队调来的。新来我们连的军宣队里,有一位姓白,20多岁,很精干,头脑清楚,办事也负责。于是我找了个机会,要求单独跟他谈。他答应了。一天下午,在一块田边,我跟他讲了经济所的历史。特别是“文革”群众组织的情况,也包括我自己的情况,着重谈了我由怀疑到被打成“5·16”的“串连”的事情。他听了我讲的情况,很吃惊。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一定回去反映。结果,第二天连里就开会。会上说:“我们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有的’5·16'分子想翻案,挑拨军宣队和连干部的关系!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听了,心里很清楚,又记上我一笔账了。没几天,小白就调离我们连了。以后在校部见过他一次,没说话。
当时工、军宣队占领上层建筑,从学部情况看,工、军宣队往往是受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包围、利用、操纵的。有些人让工、军宣队帮他们说假话做坏事。把工、军宣队当“枪”使。工、军宣队是受蒙蔽,被利用的。我们经济所100多人被打成“5·16”,占了1/3还多而且有的人还嫌少了。“文革”后期,军宣队也发现清查有问题,想纠正,于是那些人又起来反军宣队,说他们包庇“5·16”。当时让工、军宣队占领上层建筑,是一出闹剧。
干校的劳动很累,生活很苦。这都没什么。在被打成“5·16”之前,我爱人带着七八岁的女儿也到了息县东岳。先是分开住,后来找了半间农民的灶房,是用秫秸搭起来的,如窝棚一样,我们搬进去住了。下雨时,满屋漏,用盆子、缸子接雨水,连碗都要用上。屋里屋外一片泥拧。尽管这样,多少还有一些自由。但是,揪出来以后,劳动照旧,却不准回家了。把我关在一个地方,要我交待问题。我们排那位排长要我交出黑材料,我说没有。他们要我带他们回家拿材料,我说钥匙在我爱人那里。他们逼我写条,派人去拿钥匙。我只有写条,本希望她能抵制一下。但她不明就里,交出了钥匙。排长带着几个亲信,逼我带路到我家里抄家。那天下着雪,走了二三里路,开门进屋。他们抄了半天,没有抄完。第二天又去抄,从木箱子里把我手抄的几厚本毛主席著作都拿走了,我有些个人信件与日记本,不愿交的,排长要我都带到连里去,让军宣队来找我,逼我交。那时我真无可奈何啊!那时,爱人在别的乡里搞农村整党,不常回家。家里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的,她后来才知道。
抄家不说,还组织一个专门小组来批斗我。多数人是敷衍应付,但排长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唯恐不把我打成反革命。我这个人什么事都认真,说我有什么罪,我就论证没有罪,跟他们辩论。于是就不断开大会小会,“打态度!”我白天抽烟顶着,晚上失眠,只好吃“菲那根”。我越辩论,他们批判就越升级。从班、排到连,用尽各种办法给你抹黑。有的人会上批你,会下对你还客气。但也有人毫不客气。1970年除夕之夜,连里群众都看电影去了。我和另一个“5·16”在看宿舍。那一位“5·16”家里出了事,但两三年来都没让他回家。他在下干校前就被隔离了。寒气袭来,四周一片寂静。突然间,他嚎响大哭,哭得伤心极了。我劝他,劝不住。
第二天大年初一,阳光明媚。我走出小屋子,往后面一排房子一看,二排的吴敬琏在离我约50多米处洗衣服。他抬头看见我,开口唱了一段样板戏:“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当时承认自己是“5·16”的不少。他用“泰山青松”跟我暗示。他没有承认,也要我挺住。下午,我对连干部说想回家一次。那人说:“你好好交待,交待了才能回家!”我愤怒极了,但也无可奈何。回到小屋,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我渴望自由。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望啊!那时,不仅长期不让我回家,女儿从常州她姥姥家来,排长也不许我爱人带着女儿见我,只让八岁多的女儿单独见我。我跟爱人无法通消息,就想到了写信。校部有一个信箱,我们常去那里劳动。于是我写信塞在信箱里。过了两三天,连里又点名了,说这是“有的人在继续破坏清查运动!”把我的信都没收了。这荒唐吧?到明港时,要搬家。我被指定帮人搬家,有的人家指手划脚,真把我当劳改犯了。讨论搬家时,排长坚决要帮副排长搬家,副排长坚决不要他帮忙搬家。个中奥妙,我想是排长存心要把副排长也打成“5·16”,好趁帮助搬家的机会看准以后如何抄副排长的家。经济所很多人私下都说排长是存心要置别人于死地的人,那怕你曾有恩于他。
最后我想跟你说说,我们这帮人为什么会挨整?经济所的所谓“二套”都是业务上、政治上比较强的,基本上都是业务骨干。从经济所的历史情况看,50年代批所长狄超白,60年代批所长孙冶方,这些我们都参加了,是当时紧跟政治的结果。“文革”一开始,我们这些人被打成“修正主义苗子”,有的还成了“黑帮”。但我们不服气,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所以就响应号召捍卫路线,争取走在前面。我们曾以“共产主义战斗队”的名义,翻印了北师大一份反江青的大字报,这事也成为后来“反革命”的一个证据。我们还曾四处出击,反“左”反“右”,表示自己正确,得罪了很多人。到最后整“二套”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也算还“债”吧。凡是参加过“文革”的人,都说过错话,做过错事,因为这个“文革”本身就没有什么是正确的东西嘛。
我抄的一千多页稿纸的毛主席著作,当时是内部的。我是从小报上抄的,现在大都公开发表了。在整我时,据说有人交待,说“5·16”组织有分工,周叔莲分工抄毛主席著作,是整毛主席的黑材料!真是天知道。我是为了学习毛主席思想才抄的。这些材料直到1978年,还不还我。我火了,说再不归还,要上告了,这才退还给我。
“文革”中,下放干校这样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是非常荒唐、错误的。在干校你斗我、我斗你,终于使人感到“斗”是毫无出路的,是在浪费生命,制造丑恶。因为极“左”,批孙冶方,现在才更理解到孙冶方是对的。人整人有时也产生相反的作用。
我这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认真。在干校,就这样认真了一场。
选自《无罪流放》,贺黎、杨健采写,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