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非常强烈的想要背诗的冲动。
起因是我重新在看蒋勋讲唐诗,然后他在讲《春江花月夜》时就提到:
其实他不太喜欢逐字逐句的去为某首诗做注解,反而更希望在记住一首诗之后,就能迅速的忘掉它。
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在某个月圆之夜,或者某个角落,这首诗里的某句话会忽然跑出来,而那个时候,才是这首诗影响最大的时候。
我觉得90%的中国小孩,应该都在长大后体会过这种感觉。
我们小时候背了很多很多诗,然后会在某天忽然想起“长河落日圆”,想起“天涯若比邻”,而那种被击中的感觉是非常生动的,会感触、会顿悟、会忽然意识到时间和空间的交迭。
前两年很流行把这称作「教育的闭环」,但我觉得蒋勋点出了一个更妙的地方——
就是一首诗的不同句子,会在不同的地方跳出来。
他讲自己小时候背了很多次《春江花月夜》, 因为背一句就能得一块钱,但是他对这首诗从来都是似懂非懂。
再次想起它的时候,是有一年春天在巴黎,他忽然抬头看到面前有一棵树,花瓣全部飘落的瞬间,“昨夜闲潭梦落花”这句话一下子就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在巴黎读书,很清楚四年都不可能回家,连长途电话都很难打,因为电话费格外昂贵,所以他也忽然懂了梦落花的下半句:“可怜春半不还家。”
但妙就妙在,他想起这首诗的时刻,却又不仅仅只出现在巴黎。
他讲起自己去丝绸之路,在新疆看到巨大的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也是一下子就想起了《春江花月夜》,没有提具体想起了哪句话,而我猜是“皎皎空中孤月轮”。
又讲自己在京都的某个晚上,面对眼前的层层枫叶,忽然又懂了这首诗里的句子,而我猜是“月照花林皆似霰”。
然后他讲:“很多储存在我们心里的零散、破碎的小片段,在生命的某些经验中会忽然活过来,活过来不是因为我们阅读它,反而是因为我们忘掉了它。”
而我觉得这种感触的动人之处,是我们生命经验得以领悟的瞬间,竟然能够被一首轻巧的诗连贯起来。
就像《春江花月夜》对蒋勋来说,是巴黎、是新疆、是京都,这些时刻根本无法汇集在一张照片里,但你却能在一首诗里找到它们全部的缩影。
以至于只要一读到《春江花月夜》,就会有一种移步换景的心情。
而我觉得这种心情被迁移的瞬间,不仅仅是在空间上,时间上也是一样。
就像我小时候念《将进酒》,背的滚瓜烂熟,但其实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直到我在25岁时,劝一位闷闷不乐的朋友开心点,把酒推过去的瞬间,几乎是本能想告诉她“人生得意须尽欢”;又在27岁时,努力了大半年收到好消息的时刻,忍不住想感叹“天生我材必有用”;现在30岁,也终于有好几次能脱口而出“与尔同消万古愁”。
我觉得这种时空的交迭非常奇妙,因为我的18岁和28岁,可能出现在同一首几百几千年前的诗词里。
而它们复现的瞬间,我感受到的是生命经验正在被一点一点填满。
那是一种确切的意识到“我长大了”的时刻,而这首诗见过我的年轻,也见证我的老去。
所以我说最近想要背诗的欲望非常强烈。
因为它是一种主动的、精确的去寻求生命经验总结的方式,并且轻巧到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
我不需要不停地刷push流,去寻找某篇贴合我心意的内容;我也不需要看很多本书,才找到确切描述我状态的段落。
我只需要记住一首诗,然后等待某个瞬间它在我生命中复现。
继而让它替我总结出,那些我说也说不明白、道也道不清楚的生命经验。
我很喜欢蒋勋老师在讲《春江花月夜》那篇的结尾,他说——
“希望大家读完这首诗,一走出去就忘掉,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你不要盼它,它就会回来。”
“它会变成你生命的一个部分,躲在角落里,忽然告诉你「江天一色无纤尘」。”
“也许在希腊,也许在高雄,你也不知道它在什么样的时刻等着你。”
生命辽阔,而我具体且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