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金陵、扬州一带“养瘦马”盛行。
所谓“瘦马”，即身材苗条之幼女，雏妓。
瘦马一般都是由人贩子到各地买来，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有，选眉清目秀的进行调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全面通识教育、素质教育，养到十五六岁，再卖给达官贵人为妾，或卖入青楼。
碰到一些被他们看上眼的贫家幼女，而父母又不肯卖的，即坑蒙拐骗上手段，甚至暴力劫夺，非弄到手不可。
嘉庆初年，云南人徐邻哉在南京上元县当县令，任上因为亏空公款，填补不了，得了心病，郁郁而终。这一死，家中亲友、下人纷纷作鸟兽散，其妻女孤苦无依，在南京城里租房住。后因拖欠房租，被房东驱赶，只好托人介绍到大户人家做女工。
没想到，介绍人竟把母女俩引进了“养瘦马”家。
表面上，那户人家还挺大的，丫环奴仆就有几十人，略显奇怪的是，家里没有男主人，由一个老妪主政，大家都称她为“老太太”，老太太身边有十来个秀女，聘了十几位教师教她们读书识字，也教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等。秀女们各有所长，称呼老太太也各有不同，有的称娘亲，有的叫祖母，有的喊姥姥，听起来，就是那老太太的女儿、孙女、外孙女，一个个都天生丽质，举止颇有大家闺秀气质。
刚开始，徐妻不知这家人是做什么的，也问过门第，老太太说，其夫、子均在外为官，留下这些女孩子在家跟她作伴。
老太太家法甚严，规矩也多，几岁男童没得到许可，都不能进内庭，确有大户人家风范，徐妻也不起疑，安心教那些女孩子刺绣。
当时徐女十三岁，跟在母亲身边，毕竟曾是官家千金，秀外慧中，一来就把其他女孩都比下去，老太太很喜欢她，特别允许她们母女跟她同桌吃饭，还买来绫罗绸缎给徐女穿，让她跟着那帮女孩子一起学习。
很快，徐女的学业、才艺便出类拔萃。三年后，徐女满十六，徐妻央老太太帮找户好人家，老太太欣然答应。
没多久，老太太便传下话来，说某个官宦人家的公子要来相亲。公子来那天，老太太先是让那些秀女一个个出去给他看，都不中意，最后将徐女盛装打扮，再让她登场亮相。徐妻觉得不太对劲，大家闺秀哪能这样随随便便给人看的。老太太说你不懂，我们南京风俗就是这样的。徐妻没辙，只好陪女儿出中堂。
那公子身材高大，还留着很长的胡子，看着年龄不小。他还带着很多仆从，一见徐女出来，一个个指指点点。公子本人见到徐氏母女出来，傲然而坐，也不施礼，只是将徐女从头到脚瞟了一遍，满满的男性凝视。这时一个仆人指着徐女对公子说，这个身材好，有气质，确是人间尤物。公子也拍掌赞叹，真没想到，粪土中竟能长出灵芝来。众仆都说，千金不贵，公子应该早点定下来，免得被别人抢了。
徐女忍无可忍，拉着母亲回里屋，对老太太说，这简直像卖牲口，嫁过去肯定不是正室，我不愿意。
老太太笑了，你家穷成这样子，谁肯娶你当正室，你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公子肯定很宠你，将来寻机会转正也不难。再说公子他爹官居极品，家财万贯，你母亲随你一起嫁过去，一辈子吃穿不愁，我也能跟着沾光，三赢，有啥不好。
徐女一听大哭起来，扯掉首饰，脱掉盛装，扔给老太太，说你把我的旧衣服还我，我跟母亲饿死也不忍辱偷生。徐妻也怒了，对老太太说，你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养瘦马的。
老太太冷冷一笑，养瘦马又怎地，你们母女就算神通广大，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这三年来，你们吃我的穿我的，还有学费，没几百两下得来吗？你女儿就是我的奴婢，能不由我主意吗？
徐女哭喊，寻死觅活，老太太喊来群婢，把她捆了，锁进一空房里，又将徐妻赶出家。
徐妻悲极而怒，到处问路，要到官府去告状。路上遇一老妇，得知她的遭遇，笑了，说你一穷寡妇，想跟养瘦马的斗，只能自取其辱。你也不想想，他们如果不是上下打点，买通衙门官吏，哪能公然干这非法勾当。
徐妻说，那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吗？老妇人说别急，其实我是官媒，备受“养瘦马”之打击排挤，也想报这仇。我给你支一招，找一大官，进他家干活，跟官太太混熟了，向她哭诉，才有报仇的希望。
徐妻说我人生地不熟，哪能进大官之门。老妇人说巧了，最近两江总督陈大人府上正在招绣娘，我帮你引荐引荐。
徐妻跟着进了两江总督府，总督夫人见徐妻端庄大方，很合眼缘，立即留下，请她教女儿刺绣。
徐妻先将心事藏起，尽心教导总督千金，那千金也很粘她，跟她同睡同起，情同母女。
某夜，徐妻想起自己女儿，不知现状如何，忍不住哭起来。总督千金惊醒，询问之下，得知她的悲惨遭遇，翌日便告知其母。总督夫人转告总督，总督拍案而起，召来知府、县令，当面斥责，说你们身为地方官，治下人贩猖獗，竟敢霸占前任官员之女，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知府、县令大惊失色，跪问缘由，总督将徐氏母女遭遇说了，勒令他们密办此案，限时来报，不得走漏风声，否则唯你们是问。府县唯唯诺诺，第一时间带人包围“养瘦马”家。因为事发突然，拿了钱的来不及通风报信，老太太“全家”被抓，刑讯之下全招了，按律量刑，速判速决。那些尚未被卖的“瘦马”都被解救出来，发还各家。
徐氏母女在总督府团聚，双双跪谢。总督夫人说，别急着感谢，总督大人交代我，请徐夫人继续教我女儿，总督承诺会为你家小姐找户好人家。徐氏母女更是感激不尽。
总督便命属下，在学宫中物色出色的读书人。很快便初选了两位，都是学业、人品兼优，再一询问，其中一位已有妻室，另一位姓赵，家中贫寒，适龄未娶。总督亲自面试，各方面都满意，便亲自主婚，将徐女嫁给他。
天上掉下美妻，又是总督主婚，赵生当然也就答应了。之前，“养瘦马”的老太太被查抄后，财产被没收，补上徐县令之前的亏空，还剩几千两银子，以及一座豪宅，由总督主意，都给徐女当嫁妆，让赵生安心读书。
科期到来，江南贡院乡试，赵生中了进士，接着是会试、殿试，连中三元，仕途光明，便把岳母也接过去一起安享荣华富贵……
故事见清代吴炽昌《客窗闲话》。
是不是又想说恶有恶报，人间终有青天在，正义虽迟但到了？
这么想的朋友，请注意原文中三句话：
1.“瘦马”养到十五六岁，即“重价售与宦室富商为妾”；故事中到养瘦马家选美的，是一掷千金的“某公子”；
2.老太太对徐妻说的话：“汝母女纵有广大神通，亦跳不出我范围也。”
3.官媒对徐妻说的话：“彼非金钱充塞，衙门吏役相与狼狈，焉敢公然作是业耶？”
这些说明什么？
第一，“瘦马”的主流消费人群，是权贵；第二，养瘦马的，黑白两道通吃；第三，每一起拐卖案的背后，都有公权力在当保护伞。
所以，徐氏母女的幸运，只是偶发个案。更多的受害者，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两江总督署就在南京城里（即后来的太平天国天王府、中华民国总统府），总督就不知道此地盛行“养瘦马”吗？
不是怀疑他也拿了钱，满清的封疆大吏，应该还不至于会贪这些小钱。
故事中的两江总督，实有其人，他就是陈大文，《清史稿》有传，乾隆三十七年进士，辗转多地当过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后任直隶总督，嘉庆八年调任两江总督，官声不错，两年后升兵部尚书，没多久被查出任直隶总督时失察，下属侵贪公款，他也被牵连而被革职，并解京治罪。故事最后也提到，陈被解京时，赵生已当了大官，为了报恩，跟着上京打点、保护，才让他安然无恙。
《清史稿·陈大文传》载，嘉庆帝命陈大文任两江总督，主要任务是治水，因为当时江南洪涝灾害频发，地方官吏贪赃枉法，亏空公款比比皆是（故事中的上元县令徐邻哉就是），陈大文大刀阔斧，严惩了不少贪官污吏，筹款抗洪，政绩斐然。
至于地方上人贩猖獗，对总督来说，只不过是民生小事，跟政绩无关。再加上利益链条之中，官官相护，受害者投告无门，总督纵有耳闻，也只能“不告者不理”（那时候，连“不作为”这个词都不存在）。
而这一次，受害者是总督夫人和千金亲近之人，总督一句话就能让府县速战速决，还能捞个“青天”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只是，最后将查抄养瘦马家的钱财拿去顶徐县令的亏空，剩下的给徐女当嫁妆，罚没的豪宅也送给她当婚房……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陈大文，也就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所以，看似正义的胜利，依然是人治的胜利。
只要“养瘦马”的土壤在，只要官员完全不受民众监督，偶尔出一两个所谓的“清官”，杀几个人贩子，并不能根除人口贩卖的罪恶。“养瘦马”从明末开始出现，贯穿整个清朝，从没消失过，这就是根源所在。
2024年10月14日
